把霍刀也從牢房裡撈了出來,重新又把弦玉和絃高兄妹二人關了起來,並且不許外人與他們接觸,以免又被弦玉給控制了,羋凰就去了成嘉的私邸,才帶著霍刀他們推門走進私邸,本來準備等著蘇從叫來越老打聽樓船之事,就見潘太師正在院子裡給紫竹澆水,見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撫須頷首笑道,“安全回來了就好!”
“讓老師擔心了。”
羋凰深施一禮,心中慶幸,潘崇未與他們同行,不然潘崇將近六十歲了還要跟著他們東奔西走,擔驚受怕。
阿奴在院中的石桌上擺上了一茶兩壺,然後屏退所有人,只餘他們三人。
潘崇對她招了招手,“來,我與太女你師徒一場,好多年沒有一起坐在一起,喝杯茶,說個話,過來。”
“是,老師。”
就算現在有天大的事情,羋凰也不得不放下,然後隨著潘崇坐到石桌前相對而坐。
潘崇先給她和自己面前各倒了一杯淡淡的綠茶,才幽幽開口道,“這趟回來,聽說,你抓了鄭國弦氏的兩個人,鎖在了東郊牢房內?”
“是的,這鄭國之人潛入我楚國,如今意圖不明,我擔心他們名為商賈,實為間客。”
羋凰開口道。
她剛才之所以沒有在牢房裡說,是不想打草驚蛇。
潘崇聞言拿在手中的茶杯一頓,緩緩一笑,“太女為何會有此猜想?”
“老師,一個普通的商賈怎麼會對青磚製作工藝和樓船製造圖紙兩大軍需物資感興趣?怕是背靠鄭國的間客組強,有了青磚和樓船這兩樣,先不說能從中獲得多大的巨利,只說這兩樣能在鄭國城防和軍事上產生多大的作用就不言而喻,再說他們趁我楚國多年水災強擄人口,很可能也是轉移至鄭國,這無疑也是對我楚國人口的巨大消耗。”
羋凰沉聲答道,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鬱之色。
潘崇放下手中的茶盞,抬起頭來笑看了羋凰一眼,“好,太女看來這一年來朝政的學習,卓有成效。”
羋凰微微推辭,正襟危坐,果然接下來潘太師的話鋒一轉,接著說道,“那太女還記得為師講的《春秋,問上一二》是如何說的,還有《貨殖列傳》又是如何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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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凰想了想答道,“《春秋·問上二一》有云:恡乎財,薄乎施,覩貧窮若不識,趨利若不及。《貨殖列傳》又有雲:及其衰,好賈趨利,甚於周人。”
“名士爭名,商賈逐利,人之所欲。‘利’字當頭,鄭國弦氏想要這兩樣東西不足為奇,不僅是這青磚,還有這樓船能引來他國覬覦,就連這河邊立著的水車,田間推著的青銅犁,以及整個東郊都將會成為一塊巨大的肥肉讓世人垂涎,我楚軍北上需要軍糧,我楚國城池需要鞏固,我楚國更需要修葺戰船,他國就不需要嗎?
他國也需要。
因為這些都是為了更大的戰爭而需要。
所以子孔即使想要拼命捂住東郊這塊肥肉,遲早都會被世人發現。怕只怕你把他們弄到了東郊,他們會看到更大的利益,到時候趕都趕不走。”潘崇說到這裡以手沾茶在石桌上寫了一個小篆;利。
“那怎麼辦,老師?殺了他們,不放他們離開!”
羋凰眼中陡然一沉,弦玉的幻術固然讓她心動,可是比起楚國的利益,微不足道。
“你可以現在殺了他們兩個人,可是你殺不了所有覬覦之人。”
潘崇搖頭,又以指沾茶,在石桌上劃出一副簡易堪輿圖,畫成之後,他曲指重重點了點正中心的鄭國。
“對於我們楚國而言,現在當前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北伐攻佔鄭國這條北上的通道,扭轉城濮之敗,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為了此戰服務,包括子孔如今建設的東郊,還有郢都王城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出現絲毫動盪……
而鄭國弦氏也是我們要拿下的人。
他們可以為我們打通鄭國內部各路人馬,畢竟用軍隊開啟鄭國國門容易,要想安定鄭國還需要有鄭國內部的人為我們安撫,他們弦氏商行遍佈鄭國,曾經更是幫鄭子勸退秦國,在鄭國有著很高的信譽,是我們最好的幫手。”
“這個天下已經不是姬姓王族一家之天下,各國諸侯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大家現在只是缺了一個名正言順取而代之的理由,所以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攻打我楚國,更將我楚國與北戎一起排斥在中原正統之外。
既然如此,我們改天換地又如何?
昔日,成周代商,殷商代夏,我荊楚就不能代周嗎?”話到最後,潘崇更是一聲高過一聲,彷彿以他為中心,聲音久久不能平靜,劃過整個九州大地每一寸土地。
而羋凰聞言簡直振聾發聵。
荊楚代周!
即使若敖子琰雖說要這天下,可也沒有說出這樣的大話來。
“老師,這麼偉大的功業,我楚國歷經八世,如今才佔據南方全境,凰費經一生可以完成嗎?”羋凰不禁握著茶盞的雙手不禁微微發拌,不過全是因為激動的。
潘崇一笑,“在你父王這一代是不可能了,他已經老了,老的連外朝都不想上了,可是你還年輕,而你肚子裡面還有一個小的!”
羋凰輕撫了一下高聳的腹部,腹中孩子彷彿也聽到潘太師此言不斷跳動,歷兩代完成楚國八世先祖所有的野望。
雖然她曾私下也想過若是有一天能登上這帝位,她想改變什麼?
要說她沒有想過一個更大的天下。
那絕對是自欺欺人。
她想要的是這世上再無人欺她,也無人欺人,雖然她知道這些都是妄想,有人在的地方就從來沒有公正,但是她只是希望這一切能得到改善,讓更多的人過的更好,而不是倍受欺凌。
她微微簇眉,臉帶遲疑,緩緩說道,“只是我們周邊東有強秦,北有強晉和強齊,周邊還有諸個小國橫慣其間,再遠一點還有北戎虎視耽耽,每一國打過去,再休養生息,我楚國費盡二十年也不能完成此功業,百姓卻要身處水深火熱的大戰之中。凰心中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天下,而是天下安定,或者我楚國安定。”
“即使太女不想打戰,就能不打嗎?晉國會放過我們楚國嗎?吳越會一直受我們控制嗎?他們還不是每隔幾年就會反叛一次,只有繼續我武王拓地滅國之策,以後再無國界之分,才能終止戰爭,才能天下安定,百姓才能長治久安,才能一切如太女之願而行。”
潘崇說完這話沒有再說話,只是命阿奴重新給他換了一杯茶,然後悠閒地喝起了茶。
羋凰久久握著茶杯不語。
只有天下一統,這天下才會按照她的意志運轉。
這一句,無疑是最令她動心的。
她現在所有都是按照他人心意委婉屈從,心有不甘。
良久,起身深深一拜,“羋凰受教!”
“那你可知接下來要做什麼?”
“收服弦氏,防患內亂。”
“不,準備重返朝堂!”
“可是我如今身懷有孕,父王叫我休養……”
羋凰雙手緊握茶杯,杯中茶水微微一抖。
“那太女真的還想休養到孩子生下來了,再帶大孩子,一直隱於東宮之中,甚至未來隱於後宮之中?”
潘崇放下茶杯說道,二十年來淡然如水的目光中陡然浮動一抹歲月的崢嶸,只聽他擲地有聲地反問道,“你隱忍十一年,難道就是為了給他人做嫁衣裳?就算子琰是我的弟子也不行,這楚國乃是羋姓熊氏先祖之血打下來的,若敖氏毀家紓國,資助羋姓之族完成一統,他們若敖氏可以和你們羋姓一同坐享天下,卻不能獨自坐擁天下。”
“老師……”
羋凰雙唇微微發抖,有些話她不想說出來,說出來就意味著和他拔劍相向,但是,“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想重返朝堂……”
只有在朝堂之上,她才能找到她重活一世的意義,這次東郊之行,更是讓她深深意識到如今局勢的被動。
朝堂上每日發生了什麼?
九級玉階下那些門閥野心家又在謀算些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甚至面臨危機之時,只能利用極少的資訊去抽絲剝繭尋找線索。
尋找困境出口。
“那就回去!你本就名正言順,而你父王那邊,我會去為你說通,想必他也不願楚國大權旁落。呵,他可不是蠢人,只是如今老了,老眼昏花,一時衝錯了頭腦,在狠心這塊,你差你父親遠矣。”估計只有潘崇敢直言楚王不是蠢人,同時當面批評羋凰不夠狠心。
“是,那就勞煩老師幫我安排。”
羋凰聞言端起茶杯,以茶代謝。
潘崇年須緩緩站起,低頭看著她道,“要記住,忍懸於心,多一點則婦人之仁,少一點則心頭難忍。你如今已經忍了十一年,若再忍,你當真是婦人之仁,這王位也好,這天下也好,與你也半點沒有關係了。”
“一切,你自己好生想想。”
“是,老師。”
羋凰躬身起立,目送潘崇回到他的屋子,而在一旁一直默默無言,收拾茶盞的阿奴卻突然開口道,“太女,今天這番荊楚代周的話,是老奴跟隨太師五十年,平生第一次聽太師提起,在此之前,連老奴都以為太師心如止水,不再過問朝政,原來他心裡還是沒有忘記當初的抱負的。”
羋凰聞言問道,“那太師為何這十數年都不曾上朝理政,只一心待在上書房教書?”
“呵呵……因為這朝堂上若敖氏,成氏已經爭的夠狠了,還要再多一個潘氏嗎?”阿奴笑道,“而這些卻從不是太師想要的。”
“太女還記得二十年前大王是如何登基的嗎?”
羋凰微微一驚,面前看似少言的老奴沒想到也如太師一般口出“狂”言,這可是楚國王室的大忌。
眾人心知肚明,卻從不宣之於口。
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
只聽阿奴接著說道,“當時太師是大王的老師,成王駕崩前,大王聽到訊息自己將被廢掉,但是訊息還沒有確認,就慌了神,於是問太師該怎麼辦?太師自然沒有急,他早就看出成王意不在大王,於是先建議他宴請楚王的姑母江羋然後在宴會上故意表示不敬,大王依言照辦了。江羋果然大怒,並在宴會上痛罵大王為賤東西,並表示難怪其父楚成王要殺掉他另立公子職。於是大王確認了成王要改立的訊息,就趕緊回覆了太師。
太女可知當時太師對大王說了那三句話?”
這樣的秘聞,他們外人怎麼會知道?
父王也不會到處去說。
阿奴笑笑,將茶杯都裝好,然後說道。
“當時太師只問了大王三句話。
一問:“你能事奉公子職嗎?”
大王說:“不能。”
二問:“你能流亡嗎?”
大王說:“不能。”
三問:“你能行大事嗎?”
大王說:“能。”
於是十月,大王就起兵包圍了楚宮,逼死了成王,殺了其他公子王孫,唯一的遺憾就是讓得了訊息的公子職給跑了。”
這個結果大家都知道。
羋凰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凰愚鈍,這代表了什麼呢?”
“大王殺了父親上位,那太女又知道成王又是怎麼上位的嗎?是殺了文王這個大哥,那文王又是怎麼上位知道嗎?”阿奴自問自答。
“知道。”
“所以太師才說太女不夠心狠。”
“自古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都是心狠之人,而太女是唯一一個心軟之人,而阿奴卻十分驚訝太師跟太女一人說了這話。”
話畢阿奴就端著茶盤離去,只留羋凰一人在院子中久久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