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卻知道，方才皇上所說他父子三人都從武一話只能是玩笑。
古來帝王都忌諱軍權集中，他們家到那時繁盛時會如烈火烹油，傾頹時則如泰山之崩，他夫人寧可不要那炙手可熱的虛名，而選擇一家平安的淡然。
他年輕時也曾覺得這樣優柔寡斷，到如今看來，真要多謝他夫人的遠見之明。
“皇上，微臣不得要領地說這許多，是覺得天下父母心有相通之處。”趙武垂頭道，“皇上的苦心是希望孩子能建功立業，淑妃臨死前的苦心是盼望孩子能選擇想要的生活，如今該如何選擇，還請皇上聖裁。”
言盡於此，趙武賭的不過是皇上是否還對淑妃留有一點真心。
皇上沉默良久，終於道：“罷了罷了，容朕再想想。”
趙武恭敬地退下。
常侍進來道：“皇上，已經子時了，早些安歇吧。”
皇上開啟一本奏摺看了一半，只覺的每個字都在眼前晃，就是看不清，索性放下道：“罷了，朕一個人坐坐。”
常侍只好退下。
偌大的宮殿內龍吟細細，金碧輝煌得讓人目眩神迷，皇上環視了一圈，終於覺察到一點隆冬的寒意來。
他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轉身向內殿走去。
淑妃的畫像還掛在那裡。畫上的淑妃一如生前，臉上總是帶著兩三分笑意，看著就讓人覺得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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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娥兒，你說你進宮無怨無悔，那為何不願咱們的孩子成為一國之君？”
畫像上的陳娥只是笑。
“你從未在朕面前訴過一次苦。回想起來你進宮之後許多的不太平，朕也知道，是朕沒能顧全你。”
“朕想咱們的孩子繼承帝位，把最好的東西給他，也算給你的補償，這樣你也不領情嗎？”
“自從朕下了這個決定，周遭的人都來勸說，朕一時也糊塗了……朕記得，朕的母妃為了朕能繼承帝位甘願犧牲，娥兒你說呢，難道這回真是朕錯了？”
淑妃還是沒有言語。
皇上憂思難解，在淑妃畫像前自言自語了好一陣，最後才困頓地睡了一會兒。
恍惚間，他看到淑妃笑盈盈地從外面走進來，手裡拿著披風，對他道：“皇上怎麼在這兒睡著了？當心著涼。”
皇上握住淑妃的手，感慨萬千，不知從何說起，隔了好一會兒才：“娥兒，時隔這麼久，你總算願意如我夢來了。”
淑妃笑了笑：“臣妾不來，非是不願，只是皇上事忙，臣妾不想擾了皇上清夢。”
皇上笑問：“為何今日來了？”
淑妃低眉順眼，柔柔地道：“臣妾這幾日時時感念皇上掛心，特此來為皇上解惑。說起當年之事，實乃臣妾一時無奈之舉，臣妾、表哥以及妹妹都只盼著遇兒平安長大，並不奢求其他，臣妾沒有顧慮到皇上所思所慮，是臣妾的過失。”
皇上拍了拍她的手，淡淡地笑了笑。
淑妃又說：“臣妾時常想起，當年相遇之時，皇上說羨慕臣妾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睦，臣妾眼看著皇上登上寶座、成為萬民主宰，臉上的笑容卻一日比一日少，睡得也一天比一天不踏實……臣妾想，這不是皇上想要的啊，為何到了如此境地呢？”
皇上也才恍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他的確說過這樣的話，羨慕這些得不來的東西。
“皇上後來再沒說起過這些話，或許是忘了，或許是倦了，但臣妾一直記得。臣妾想，既然改變不了往事，那臣妾至少能給皇上一個貼心的孩子，不用擔心爭權奪位，在他心裡皇上就是父親，是要一生敬重關愛的爹爹。”
淑妃說到此處，眼含淚水笑了笑，“這話在當時，臣妾以為是痴人說夢。臣妾想，要是我能活得長久些，我就想辦法見見這孩子，教教他。表哥和妹妹十分用心，這孩子還算能幹懂事吧？”
皇上想起楊遇的所作所為，苦笑了一下：“能幹是能幹，就是說話不知天高地厚。”
淑妃笑道：“那就拜請皇上再耐心教導一下了。”
皇上頓了片刻，再次問了一遍：“娥兒，你當真不願咱們的孩子成為一國之君？”
淑妃搖搖頭。
“臣妾想給皇上的，是一個好兒子，臣妾沒有福分為江山養育一位好帝王。這點小小心願，還請皇上成全。”
“倘若別有用心之人利用他做文章，或一直將他視作眼中釘呢？”
淑妃笑道：“遇兒機敏的地方像皇上，皇上大可放心。”
“好。”
皇上點點頭，最後問了一句：“娥兒，你當真不後悔隨朕入宮嗎？”
淑妃笑著望向皇上：“臣妾心甘情願。臣妾此生所盼，只是能與皇上相守一生，能留下遇兒，臣妾已經心滿意足。”
皇上忽然想到什麼，問：“他這個名字，是你取的？”
淑妃含淚笑道：“我當時把孩子送出宮去時，就定下了這個名字。”
遇，相遇的遇。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皇上終於明白，他忽然覺得心胸中一片暢快，兩行老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他握住淑妃的手，彷彿剎那之間回到了二十多歲他們剛剛相遇的情景——皇上面容上的愁苦和皺紋都被抹去了痕跡，變得和淑妃一樣光彩照人。
“朕明白了。”
皇上在睡夢中喃喃地道。
皇上醒來時，香爐中的香片正好燒完，常侍正要換上新的。
“昨日世子不是送來了新的嗎？點上試試看吧。”
常侍愣了一下，隨即歡喜地答應道：“是，老奴這就去拿來點上。”
等常侍回來了 ，皇上又說：“待會兒把禮部的人叫來，立儲大典拖了這麼久，不宜再往後了。”
常侍連忙答應，吩咐人去傳話。
皇上在安排的時候，想過要不要等楊遇這小子回了京城再說，但轉念一想何必呢，這小子當時找了個藉口搪塞他，轉眼就去了金州，說不定覺得等著一切落定之後更好呢。
於是如此這般，衛晞的這個儲君之位終於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