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行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只拿碟子分走一隻糯米團,剩下的便是留給父母親的。
姜夫人見他不答話,也不說什麼,畢竟孩子大了,總有自己的主意。
她只覺得有些悵然,以往阿行總是愛笑愛鬧,一點也不成熟穩重,後來生過一場大病後,倒是立時便長成了這般清冷的模樣,好似平白長了幾歲,也不再爬樹下河,鬥犬走馬了,反而鎮日地扎在詩書裡頭,成了外人口中芝蘭玉樹、出類拔萃的人物。
孩子有出息,她是應該高興的,但另一面,她又常常想,他看起來總不大高興,也不知小小年紀的少年,心思緣何這般深。竟教她這個做母親的,也看不分明了。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姜紹行聽見了,便將目光從糯米團上移開,問母親:“好端端,您嘆什麼氣?可是有什麼不舒心的事?”
姜夫人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想到你父親,你父親是個直性子,前些日子非要彈劾工部尚書,也不知他今日上朝,又要和那些人吵成什麼樣。”
吵架倒也就算了,最要緊的事,她怕尚書派系的人,事後報復丈夫。
旁人做官都是清閒富貴,她卻鎮日為丈夫提心吊膽,總怕他出事。
姜紹行也知道她的擔憂,他垂下眼,想到幾乎丟了半條命的陸沅,淡淡道:“您放寬心,父親為人正直,魑魅魍魎自然不敢近他身旁。”
姜夫人勉強笑了笑,只覺得兒子真是不同了,雖然年歲尚小,但已然習得沉穩的性子,雖然是寬慰她,但他的話語卻莫名地讓她不自覺生出信服來,對丈夫的擔憂,好似真的少了些。
……
第二天,祝嘉魚便讓侍衛去劉珩府外候著。
在她想來,劉珩送到寧府的明心折了,總不會這樣輕易罷休,他肯定還會想別的法子,索性便讓侍衛跟蹤他,看看他每日都見些什麼人,她總能抓到他的把柄。
誰能想到,劉珩今日休沐,一整天沒有出過門。
到了快傍晚的時候,侍衛總算回來傳信,說見著劉珩換了衣服往外走。
祝嘉魚這時已經在劉府對面的茶樓裡坐著,她讓侍衛繼續回去跟著,至於她,則考慮考慮要不要一起跟上去。
但是揮退侍衛後,她便見著朝自己走來的姜紹行,於是她心想,恐怕不用考慮了。
果然,下一瞬姜紹行便走過來,朝她拱手:“姐姐。”
祝嘉魚淺淺地笑:“好巧,在這裡遇著阿行。你來喝茶?”
姜紹行點了點頭,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直到祝嘉魚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才微微垂眼,道:“姐姐上次送來的點心很好吃,還未謝過姐姐。”
他神情淡淡,說話的語氣也淡淡,然而在這樣清淡的表面下,卻有極深的感情,被他拼命地壓著。
他怕一不小心洩露出來,會嚇到眼前的人,所以他只能忍耐、壓抑。
他想到老師教他的話:戒急用忍,事緩則圓。
祝嘉魚笑著搖頭:“這有什麼的,舉手之勞而已,當不得謝。你既要用茶,可是約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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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紹行愣了愣,道:“沒有。”
“那不如與我同坐吧?”
“這樣好嗎?”
祝嘉魚已經低頭拿了茶碗放到對面,拎起茶壺為他斟了一碗茶,她無奈道:“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們之間,總不至於這點嫌都要避。”
她是真的把姜紹行當弟弟看,從前是,現在也是。
她還記得他悄悄從街上抱了只小狗回來,說要和她一起養,最後那只小狗被他們養得圓滾滾的,後來姜御史辭官,要帶著他們回鄉,臨走之前,他來找她,想將小狗留給她,做個念想。
但她沒有收。
他百般追問緣由,她卻說不出一個字。
最後她只看見他眼裡的光一點點熄滅,終於變得十分失望,不肯再與她說一句話,徑自又抱著小狗離開了。
少年的背影頎長如青竹,卻也孤寂得很。
但她想,她們這一次,總不會再走到當初那樣的地步了。
她如今不再是容衡的夫人,也不會因為身邊的人陸續與她生離死別後,心灰意冷,怕自己連一隻寵物都護不住。
姜紹行聽見她的話,有些不太開心,但很快他又把那點情緒壓了下去,在她面前坐下了。
他隔著嫋嫋如碧紗似的茶煙,望向祝嘉魚,緩緩收緊了捧著茶碗的手。
他見祝嘉魚隔一會兒便往樓下張望,不由問道:“姐姐可是有事?”
祝嘉魚收回目光:“沒有。”她笑了笑,又問他,“今日怎麼不見你與奚公子一道?”
她聽說他如今在京中最為交好的,便是奚桓。
姜紹行輕聲道:“他今日有事,便只得我一人出來。”
祝嘉魚點了點頭:“那你今日出門,是專程來喝茶的?”
姜紹行於是笑了笑。
非常忽然地,他想起來夢中的一些光景。夢中的他已經十四五歲的年紀,卻還是不懂事,鎮日學詩中“少年獵得平原兔,馬後橫捎意氣歸”的恣肆做派,她分明也只比他大兩三歲,卻沉靜嫻柔,彷彿夕照裡臨水的桃花,清和而溫潤,有白玉一般的質地,總之是和他身邊嬌縱跋扈的小姐們很不同。
她也總說讓他要沉穩一些,多讀詩書,以後考取功名,為往聖繼絕學,為蒼生謀福祉。
但他從來不聽她的話,以至於父親被逼得告老還鄉,他被逼不得已同她分別時,他只能默默忍受命運,而不能真正做些什麼。
但現在不會了。
他深刻懂得了她的用意,並且正在逐漸成長為她希冀中的模樣。
他道:“沒有,我方去了老師府上,向他請教策論,只是偶然路過這裡,看見姐姐也在,便想著上來向姐姐道一聲謝。”
祝嘉魚於是也笑:“不是已經託下人道過謝了麼?”
方才來時,又謝了一次。
怎麼還拿點心說事?
她的笑淺淺的,卻因為真心,顯得很有些和煦的意味。她容色太盛,若是笑得太明豔張揚,便有盛氣凌人的感覺。
微冷的秋風吹過來,吹得她鬢邊的金片流蘇輕輕地晃動著。淡黃的茶水裡,也倒映出她流蘇的影子,與她頭頂湛藍的一方秋空。
姜紹行捧著茶碗的手原本已經鬆開,此刻又再度收緊。
他真想為她扶住那支流蘇簪子,讓它們不要再晃動。
“總覺得道謝這種事,還是要當面說才好。”他眼瞼微垂,不敢再看她。
祝嘉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不經意往樓下看了一眼,便見著侍衛在劉府門前站著,顯然是來找她商議。
她坐不住了,起身急急對姜紹行說:“我有點事,你若喜歡上回的糕點,我下次給你做便是。”
走到樓梯口,她又轉過身來,看著他清瘦的臉,叮囑道:“讀書用功是好事,但也不要太勞累自己。”
直到見著他點頭,祝嘉魚方才提起裙角下樓。
他起身去到窗邊,看著她匆匆下樓,又匆匆去到長街對面,搖曳的裙襬如同花朵綻放,在她身後,是青川綠野,流水潺潺,而此際長街蕭瑟,行人寥寥,獨她是鮮活熱烈,如同水中淨瓶,火中琉璃。
見她這般匆忙去見的人,竟然只是一個模樣普通的侍衛,姜紹行於是放下心來,酸澀的心情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她方才不時往樓下張望就是因為這個侍衛?所以她果然是有事吧。
但她不說,他也不會去問。
在她有需要的時候,他會第一個站出來,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