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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正確的信仰

兩人離開深山溫泉鄉玉龍府,一路往西順流而下。

即將抵達的是港都清鎮,設有主教座及大主教,堪稱這一帶最大的港都。

且歷史悠久,在宗教戰爭中成為前線基地,扮演第一道關卡的角色,阻擋來自北海群島的海盜攻進內陸。

時至今日,當時的遺蹟也依然顯而易見。橫越清鎮中央的河流兩岸,各築有高大的尖塔,尖塔之間吊了條奇妙的鎖鏈。

據說,鎖鏈會在危急時墜入河中,攔阻試圖溯河的海盜船。

“如果用那條鎖鏈拴住你脖子,不知道會不會聽話一點喔。”

莉莉薇的真面目是好幾個人高的巨狼,那種尺寸的鎖鏈說不定剛剛好。

當羅利這麼想著喃喃自語時,沒有漏掉這種話的莉莉薇,聽到之後便踩了他一腳。

“說,這裡的名產是什麼?”

“真是的……”羅利搓著腳丫回答:“那當然是魚啦,新鮮的生魚堆得跟山一樣。尤其在這個天氣開始變冷的季節,每種魚都很肥美。不管是鹽烤、油炸還是燉煮都很好吃。”

“魚啊?”

或許是認為狼不適合吃魚,莉莉薇顯得很不滿。

“不要聽到魚就嫌嘛。對了,聽說這裡會用有點好玩的方式買賣鯡魚,一起去看看吧?”

“不要。本大人再也不想看到醃鯡魚了。”

深山裡,餐桌上的魚不是溪魚就是醃鯡魚。人家說鯡魚這種東西多到拿劍往海里一刺就能刺起一串,不管住得多偏僻都能便宜買到。

因此鯡魚可以說是支撐世人生活根基的重要漁產,但也因此每個人都吃得很膩。

“其實不醃的話,鯡魚還滿好吃的耶。”

“你這個傢伙是打算用那種便宜的魚塞滿本大人的肚子唄。”

莉莉薇懷疑地瞪過來。

對於提到食物就特別貪心的莉莉薇,羅利只有聳肩的份。

然而鯡魚的價格的確是低於任何肉類。

於是羅利清清喉嚨說:“好比說,用一整鍋油來炸。”

“嗯……?”

“一開始火力小一點,鯡魚剔除內臟以後連頭丟下去炸。聲音是滋滋滋的就對了。”

羅利無視莉莉薇“扯什麼東西啊?”的眼神,繼續說:“等快熟以後就多添點柴,燒熱的油就會炸出很熱鬧的聲音。”

莉莉薇完全沉浸在羅利口中的情境裡,猛吞口水。

“鯡魚會就這麼炸到又酥又脆,連骨頭都能吃。然後撈出來,趁它還在劈哩啪啦爆的時候抓一大把岩鹽灑上去……”

再加上灑鹽的動作,莉莉薇就像看見食物的貓一樣眼睛隨後便跑。

“最後,從頭大口咬下去。”

莉莉薇的尾巴提裙襬似的翹了起來。

“嘴唇上油的香和海鹽的鹹,都用冰涼的啤酒一起送進肚子裡,真是痛快……會痛!會痛啦!”

“你這個傢伙啊,那我們就走唄!鯡魚是唄?現在正是肥美的時節唄?”

羅利被莉莉薇隔著衣服用力地捏,好不容易才扯掉。

用便宜鯡魚塞肚子的計劃看來會很成功,而且是成功過頭。

“我們先去德利修斯商行問問看路上狀況怎麼樣,然後訂船票。現在是換季的時候,船艙擠滿了商人和物資,動作不快一點就要等到冬天了。”

現在羅利和莉莉薇跟以前不同,有地方要回去。玉龍府的溫泉旅館是託別人代管,不能拖沓。

因此,羅利那麼說並不是故意逗莉莉薇,但嘴還是中途閉上了。

由於莉莉薇都溼了眼睛,因此她才咬著下唇不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自己過去商行,你拿這個去隨便買一買。”

羅利交出去的,是指頭探進錢包後猶豫片刻才挑出來,品質不太好的銀幣。

他們剛認識時,羅利曾經給莉莉薇一枚近乎純銀的崔尼銀幣,結果她全拿去買蘋果了。

節約這個詞,會在美食之前消失不見的樣子。

莉莉薇眼睛閃亮地接下銀幣,對羅利展露滿面笑容。

而羅利,即使明知笑容是莉莉薇的武器,他的心卻還是輕易被莉莉薇攻陷。

為了顧一點面子,只好這樣說道:“那包含我的份喔。”

“大笨驢,本大人當然知道。”

嘴巴這麼答,眼睛已經在找攤子了,莉莉薇都是穿比較厚的裙子來蓋尾巴,但尾巴搖得裙子都在抖了。

“真是的……”

就在羅利要對舔著嘴唇,正要奔向獵物的莉莉薇交代集合地點時——

“嗯?”

莉莉薇忽然伸長脖子。

“怎麼了?”

“呃……嗯……”

壓在兜帽底下的耳朵動了動之後,莉莉薇維持方向,只用手拉拉羅利的袖子。

“你這個傢伙啊,我們背後,路對面。”

莉莉薇是狼的化身,而狼又是森林之王。

無論在多麼擁擠的人群中,即使整顆心都被炸魚佔滿也不會大意。

“會打起來嗎?”

貨臺上有貨物,道路擁擠。

要是被扒手或強盜盯上,就算不至於搬個精光,也不會平安無事。

帶女眷的人特別容易成為目標。

“手上沒武器……其實和常到我們那泡溫泉的是同一種人。”

“聖職人員?啊,你該不會……”

這句話讓莉莉薇的表情變得很尷尬。

“蜂蜜酒喝多了嗎……”

莉莉薇是長了狼耳朵狼尾巴的獸人,而教會將她這樣的人當做遭到惡魔附身,不該存在於世界上。

說不定是一早就猛喝蜂蜜酒,又太久沒行腳而導致疏漏,被人看見耳朵尾巴了。

莉莉薇啃啃拇指指甲,重新握緊羅利給她的銀幣說:“沒辦法。他們要找的是本大人,只能逃走了。你這個傢伙先把船安排好,照行程往南走。本大人沿海岸跑的話,遲早會在某個城鎮跟你這個傢伙匯合。”

“話是這樣說道沒錯啦……”

“那就看你這個傢伙的啦。”

莉莉薇之所以稱為萬狼公主,是由於她能在危機時做出正確選擇。羅利已經不知道被她的機智救了幾次。

仍然躊躇,是因為,即使知道莉莉薇的判斷完美無缺,也不想和她分開的緣故。

當然,這說出來只會被她白眼,而羅利也知道小別勝新婚的道理。

“不要把錢都拿去喝酒喔。”

“大笨驢。”莉莉薇笑著這樣說,便跳下了馬車。

這時,路對面交頭接耳的幾個人撥開人群朝他們接近。有穿僧服的人,有穿著體面的商人,還有看似和尚的人。

羅利將兩人關係設定為在行腳途中偶遇,做個深呼吸。要拿出從前做商人時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出來了。

而且他行商時和幾個手握大權的人有些交情,有個萬一時可以依靠他們,心裡不怎麼緊張。

但就在他這麼想著目送莉莉薇的背影離開時,一個非常突兀的詞傳進耳裡。

“請等一下!請問您是茉莉女士嗎!”

“咦?”

不僅是羅利,正往人群裡鑽的莉莉薇也錯愕得停下腳步。

因為,那是他們獨生女的名字。

“你這個傢伙、你這個傢伙啊?”

疑惑的莉莉薇往羅利看,等他的判斷。

羅利以手勢示意莉莉薇先等等,轉向趕過來的那幾個人。

他們撥開人群,被火爆工匠和忙著做生意的商人罵得縮來縮去的樣子如果是演戲,那演技可真好。

看起來不是壞人,至少不像是衝過來殺異教神祇的。

“先聽他們怎麼說好了。”

羅利嘆了口氣,又說:“我們有必要瞭解一下那個野丫頭又闖了什麼禍。”

畢竟,她身上流著莉莉薇的血……後半段的這個想法,最後僅止於想法。

聖職者們趕到兩人身邊,正面見到莉莉薇就發現自己認錯人了。

“頭髮顏色不對……?”

莉莉薇是仿如果秋季森林的染了金黃色,女兒茉莉則是強烈顯現羅利基因的美麗銀色,不會認錯。

“嗯?各位有事嗎?”

狀況仍不明朗,兩人先隱瞞茉莉是女兒的事。

莉莉薇裝傻反問,他們隨後便急忙端正儀態說:“不好意思。請問,您是茉莉女士嗎……?”

他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般這麼問,見到莉莉薇微笑著歪起頭,肩膀就垂了下來。

然而他們仍不放棄,仔細端詳莉莉薇的臉孔。

“哎呀,真的好像……”

“就是啊就是啊。”

“請問,您是茉莉女士的姐妹嗎?”

其實是母親,莉莉薇便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過羅利感覺得到,莉莉薇的尾巴正開心地搖晃。

即使高齡數百歲的她化為人形時完全不會老,但被人以為和女兒同年,感覺還是很不錯。不管活了幾百年,少女仍是少女。

“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像她的人啊……”

在他們感嘆時,羅利插嘴問道:“那位茉莉女士做了什麼嗎?”

羅利和莉莉薇下山行腳,就是為了見他們的獨生女茉莉一面。

長期在旅館工作的青年寇洋為守護信仰而啟程行腳,茉莉也硬是跟了過去。

兩人似乎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動盪,而最近音信全無。

莉莉薇口口聲聲說不必擔心,可羅利就是在意得不得了,便決定親眼看看他們是否安好。

“您說茉莉女士嗎?呃……抱歉,兩位是最近才到這裡來的嗎?”

“對啊。我們平常都是在深山裡經營一間小小的旅舍……已經好久沒進城了。”

羅利沒有說謊,從外觀也能明顯看出這一點。在山上住久了,衣服習慣穿厚一點,與其他人略顯區隔。

“這樣啊,那也難怪沒有聽說。”

穿僧服的人,咳了一聲,這樣說道:“兩位知道現在追求正確的信仰成為一股奇妙的旋風,席捲了全世界嗎?”

“這個嘛……知道,有聽說一點……”

這股旋風,源自於七彩國與教會首領教宗鬧翻。

教會長年以討伐邪教隊伍為由徵稅,但這個稅在停戰以後也年年照徵不誤。

後來七彩國正面質疑這條稅的正當性,民眾對於教會積財過剩與行為墮落的不滿也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於是改革的烽火相繼燃起,燒得聖職人員七葷八素。

在顧客包含許多高階聖職人員的玉龍府,也受過其低氣壓的影響。

“這個城鎮的教會,就曾經在信仰的路途上迷失過。這時為我們指引一條新路的就是樞機寇洋大人,以及扶持他的聖女茉莉女士。”

聖女茉莉。

羅利和莉莉薇不禁面面相覷。

他們所熟知的茉莉,是個會在山上半裸著跑來跑去,青蛙和蛇都能如果無其事地直接用手抓,用細繩綁起來丟進池裡釣奇妙鯰魚的野丫頭。

和聖女應該有很大的差距才對。

“而且寇洋大人和茉莉女士第一次獲得神的恩寵,據說就是在這裡。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青年和尚驕傲地微笑著說。

羅利也想起寇洋的確在信上提過這件事。

“不過後來聽說樞機大人和茉莉女士往南邊去了,才我們很想在這座城裡多少留下能供人回憶這奇蹟的東西。”

留下回憶這句話,讓莉莉薇有點共鳴。

聖職人員本來就會記錄世間發生的大事,做成編年史。

“這時我們聽說有個長得和茉莉女士十分相像的人進城裡來,覺得是神的旨意就立刻趕過來了。”

“呃……這樣啊……”

兩人又對看起來時,一名聖職人員對衣著體面的商人使個眼色,商人便將小心翼翼抱在懷裡的大方板上的布給解開。

“這是我們教會訂的,正好在今天送到。而今天正好有您這樣的女性來到清鎮,一定是神的指引不會錯。”

等布揭下,羅利和莉莉薇都睜圓了眼。

“很棒吧?見到了它,任誰都能一眼就瞭解降臨在這座城的奇蹟!”

他們看見的,是一幅畫。

天空灰濛,場景又是光禿禿的巖山,整體色調顯得很暗。

可是畫面遠處的雲縫間有道曙光探照下來,一名青年向曙光伸出了手,還有一個少女依在他身旁虔誠祈禱,手拿號角的天使在他們周圍飛舞……這樣的構圖十分常見,但畫中人無疑就是寇洋和茉莉。

“怎麼樣。既然這裡是一切的.asxs.,我們還在商量是不是要用這幅畫在清鎮的教堂畫個大型的天頂畫呢!”

這幅畫的畫工好得令人想仔細檢視,但比起畫做品質,羅利更在意的是價錢。

顏料可以說是寶石的粉末。

不敢相信地搖搖頭,那動作卻被聖職人員們視為對神蹟的讚歎,全都是一臉驕傲。

“十天後,教堂要為這幅畫舉行展覽會和祈福儀式,拜託兩位務必要參加。這對兩位一定會是很棒的精神食糧,神應該也會在路上保佑兩位的。”

見到那麼熱情的笑容,實在很難回絕。

出於無奈,羅利姑且連聲說好應付僧侶,僧侶們也興高采烈地和他們握握手,腳步輕快地離去。

杵在原地的羅利心裡不太敢相信,轉頭一看,莉莉薇的表情卻十分嚴肅。

莉莉薇人稱雪龍城的萬狼公主,自森林與精靈的時代存活至今。

繼承她血統的茉莉,被製成畫像掛在教堂裡,或許是不應該發生的事。

“你這個傢伙啊。”

她以非常低沉的語調開了口。

“莉莉薇,我跟你說……”

這是世間潮流,當做畫了一個長得很像的人就好——羅利正想這樣說時,遭到打斷。

“你這個傢伙啊,就是它了。”

“咦?”

“你這個傢伙啊,本大人也要那個!”

莉莉薇望著僧侶們的去向,緊抓羅利的手。

裙子和兜帽底下,莉莉薇狼的部分顯得很興奮。

她的紅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羅利說:“本大人也要本大人的畫像!”

萬狼公主莉莉薇不會衰老,永遠是少女的模樣。

不會隨人世時光流動而改變的她,總有一天會獨自留下。

目前,莉莉薇只能用文字,為沒有永恆生命的羅利記錄他的言語、動作和回憶。

然而文字會理去許多枝節,無論寫得再詳盡也比不過現實。要沒見過蘋果的人想象蘋果長什麼樣,是一件困難的事。

但如果換成圖畫呢?

“你這個傢伙啊,本大人……”

莉莉薇梨花帶淚地抿著唇求情。

羅利都這個年紀了,見到莉莉薇感動成這樣還是會小鹿亂撞。

可,世故的他頭不會點得這麼容易。

在考慮細節之前,曾是行腳商人的他已經回答:“不行,別鬧了。”

“為什麼!”

即使莉莉薇氣得像是要咬人,也改變不了這題的答案。

“拜託……你知道一幅畫要多少錢嗎?”

那是貴族的商品,才那名商人的服裝才會那麼高階,舉止優雅。

不是一介旅館老板能碰的東西。

“可是,那……”

莉莉薇淚汪汪地往僧侶們的去向張望。清鎮大教堂的鐘塔,從大片叢簇屋舍彼端露出了一點頭。

那幅畫是教會的人用他們的財力請人繪製的吧,畫得實在很好,彷彿是將眼中所見當場封入畫布。

莉莉薇無論如何揮動羽毛筆,也畫不出那種傑作。那幅畫就是有這樣的震撼力。

才貴族才會留下自己的畫像,教會才會有佛經故事的畫。

“不行不行,這個絕對不行。”

莉莉薇繼續在教堂和羅利之間看來看去,最後,肩膀無力地垮下。

她雖能熟門熟路地鬆開羅利的錢包,但那也是瞭解錢包裡有多少錢而為之,不會真的強人所難。

從羅利的態度,不難看出油畫的價格有多高昂。

最後,兜帽和裙子底下興奮的耳朵尾巴都癟了下去。

只是看見一幅畫,不會讓莉莉薇有這麼大的反應。她過去在行腳中當然也看過別的畫,從來沒這樣要求過。

問題是出在畫裡的人是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茉莉,還有她看著長大的寇洋,也難怪會想要一幅自己的畫。

“好了啦,不要擺那種臉嘛。”

羅利搭上莉莉薇的肩,莉莉薇不理他。

嘆口氣後,羅利又撈撈錢包,再拿一枚銀幣給她。

“這樣夠你寫好幾張鎮上好吃的東西跟宴會的情況了吧?”

平時這種時候,莉莉薇已經是眼睛發亮,今天卻依然消沉。

不過從她銀幣握得很緊來看,大概沒有外表那麼糟。

羅利想了想,這樣說道:“也是可以不要亂花錢,省起來買顏料啦。幸好我還有以前行腳認識的畫商可以拜託。”

“都忘了那只豬。”

“盛偉豪先生是羊喔。”

羅利現在賺得比以前多,會解囊討莉莉薇開心的金額自然不少。

如果,確實省下這部分額外開銷,肯定會是一筆可觀的數字,且即使哭喪著臉,她仍是萬狼公主莉莉薇。

軟趴趴的狼耳底下,八成有這樣的盤算,這時候需要戰勝的,往往是心中的慾望。

“這……你這個傢伙拿去唄!”

莉莉薇將握在手裡的銀幣,拿到羅利面前。羅利驚訝不是因為,她的手抖得很厲害。而是她面對難以抗拒的炸鯡魚和冰涼啤酒,卻選擇了節儉。

莉莉薇居然會這麼做!

但即使這樣的決心給羅利強烈震撼,他依然沒忘記商人應有的冷靜判斷。

“總之,今天就只吃一枚吧。”

羅利從莉莉薇手上抽走兩枚銀幣,一枚還給她。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真正重要的是持之以恆。”

炸鯡魚和冰涼啤酒回來了,讓莉莉薇睜圓眼睛看著羅利。

並再也不放手似的兩手握著銀幣按在胸口。

這模樣讓羅利不禁失笑而被瞪。

“老想著一舉致富,結果吃了不知多少苦頭的你這個傢伙沒資格笑本大人!”

“我有在反省啦。”

“哼!”

莉莉薇把頭甩到一邊,但臉上並不怎麼氣。

這樣開了一條通往畫像的路,又有美食能吃。莉莉薇以前也說過,禁慾產不出任何東西。

有所爭取就必須有所放棄這種事,本來就不是絕對。

“你就趕快去買吧,我去德利修斯商行找船了。待會兒在德利修斯商行碰面,可以吧?問人就知道怎麼走了。”

“本大人是萬狼公主莉莉薇,不是三歲小孩。”

“您說得是。”羅利再補一句:“既然不是小孩,鯡魚記得買我的份。”

莉莉薇不情願地側眼瞪過去,回道:“錢算在你這個傢伙頭上。”

“本來就是我的錢……好啦好啦。”

被她咧嘴吼一下,羅利馬上就縮了。

“啤酒要選冰的喔。”

“知道啦!大笨驢!”

最後罵一聲跳下貨臺,而後消失在雜沓的人群之中。

“真是的,萬狼公主之名要哭嘍。”

莉莉薇狡猾歸狡猾,有時比女兒茉莉還像小孩。

“也好,這樣才不會膩嘛。”

羅利喃喃自嘲,搔了搔頭。

“可是這畫像嘛……”

拒絕甚至讓莉莉薇眼中泛淚的願望,並不是因為吝嗇,畫的價格真的是嚇死人的高。

翻完腦袋裡的賬簿,也難以擠出畫錢。

先不談畫家的工錢,光是顏料就要吃掉一筆龐大費用。

才見到那些聖職人員請人繪畫,讓羅利心裡對他們有點質疑。請人繪畫或許真的是出於對神的崇敬,可是從他們的財力足以出得起,卻不考慮這筆大錢可以如何造福社會來看,即使他們口口聲聲說什麼改革和正確的信仰,特權階級的壞習慣依然是根深蒂固。

但現在譴責他們不知世間疾苦也沒用。

當下該考慮的是如何籌錢。

“沒有的東西,就只能自己去討了。”

希望能儘快弄到一筆夠看的數字。

儘管莉莉薇放棄得很乾脆,羅利仍有商人的自尊。

這座城鎮,有一門他好奇了很久的生意。

羅利駛動貨馬車,緩緩前往德利修斯商行。

德利修斯商行是勢力遍佈於這片大陸北部的大商行,各大城鎮均設有分行。

像清鎮這樣的大港都,會館當然是相當氣派。

由於十多年前,羅利和莉莉薇在關乎德利修斯商行的大風波中幫上了一點忙,從此深有交情。

而且,寇洋和茉莉的信上,還提到了他們在清鎮受過德利修斯商行照顧,順便去道謝。

管理商行的館主當然是將他當上賓來歡迎,只是樣子有點誇張。說難聽點,他僵硬的笑容底下似乎有些懼怕,尤其是提起寇洋和茉莉的時候。

他們的信只說旅途有起有落,基本上相當順遂,說不定有些信上沒寫的內情……這麼想之餘,羅利看館主不敢放過自己任何小動作,表示最高敬意的緊張模樣,也不忍心逼問。

因此,羅利就只是事務性地確定幾件事,詢問館主能否在啟航之前借住一宿。

立刻住進會館中最好的房間後,羅利放下行李,問館主最後一個問題。

而答案帶他來到港都清鎮最具活力的港口中最熱鬧的地方。

港邊有一大排店家、商行和工坊,其中一角有個在屋簷下吊鯡魚形狀招牌的屋子。乍看之下像是專門料理魚的酒館,其實不然。

一推開門,聲音和熱氣就迎面撲上羅利的臉。

“哦哦!你們看!加彭商行出高價了!”

“來來來,還有嗎?還有嗎!有沒有人再加!”

“是怎樣,都有把柄抓在加彭商行手上嗎?”

“不不不,豐收節都還沒過呢,沒人知道明年春天的海會怎麼樣,而且南海的魚又更難猜了!”

“快報!有人想聽快報嗎!剛從北海帶回來的快報!”

嗆鼻的熱氣,是擁擠而興奮的人群、手上的烈酒和堆成小山的炸魚混雜交織而成的吧。而且不知為何,天花板上還吊著燻鯡魚,讓屋裡的空氣更為濃烈。

不管怎麼看都是賭場的氣氛,但每個人都是清清白白。

然而他們一點也不像供應教堂繪畫的畫商那麼優雅,都是會追著錢跑,有空就好像會削削銀幣邊緣的人。

“怎麼,沒見過你。”

在門口杵了一會兒,有人過來搭話。他兩隻耳朵都夾著羽毛筆,手捧厚厚的賬簿,上頭密密麻麻是數字和看似名字縮寫的字。

“來找酒喝的話,你找錯地方了。”

港口總是龍蛇混雜,每個人脾氣都很火爆。

羅利有點嚇到,但很快就穩下來說:“德利修斯商行給了我一點方便,讓我參加這次競標。”

“嗯?”

這個喝得滿臉通紅又油光閃亮的鬍鬚男,一把抓走羅利取出的羊皮紙。

快速看過一遍之後粗魯地塞回來,還帶著嚇人的笑容。

“很好,你從今天起就是我們船上的一員了。可是船會開向天國還是地獄,我可沒法跟你保證啊!”

鬍鬚男哈哈大笑,把羅利肩膀拍得好痛,緊接著拿起耳朵上的羽毛筆。

“話說你來得真是時候!今年會期前幾天才開始,還不知道會怎麼樣,這時候最好玩了!來,你要押哪裡?價目表在那邊!”

牆上有塊頂天的大告示牌,上頭有無數的數字和頗為可愛的魚圖案。有個小夥計抓在告示牌邊的梯子上忙碌地塗改數字。這是市場競標會常見的景象,這裡也是其中一種。

不過,就連曾經遊歷世界各地,自詡經手過大部分商品的前行腳商人羅利,也只聽說過這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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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快下快下!是哭是笑春天就揭曉了!全都是大海的恩惠!”

屋裡的氣氛被這句話炒得更加熱烈。

羅利來到的這棟屋子買的不是鯡魚,而是鯡魚卵。

鯡魚魚貨量極大,大到不行。不然也不可能讓深山老百姓便宜買到。

然而這個任誰都一定吃過的魚,卻有個大多數人沒嘗過的部位。

那就是卵。

“去年歉收,前年豐收,大前年也是豐收,再往前一年就是五年一度的大豐收。也就是說,今年最糟也是豐收,有機會是前所未有的大豐收。”

“傻小子,豐不豐收有什麼差,重點是鯡魚肚子裡塞了多少蛋吧?今年的鯡魚長得很肥,是一等一的體格,到了冬天要過完的時候,蛋都要把肚子給撐爆了吧。”

“喂喂喂,你第一天做生意啊?有買有賣才叫生意。鯡魚的事講了再多,沒買家的話也沒有行情。重點在沙丁魚上。”

“你是有南方的訊息才這樣說的吧?”

“嘿嘿嘿,你自己猜呀。”

“混賬,你真的有訊息嗎!”

每張桌子都是像這樣聊個沒完。從鯡魚知識聊到南方的傳聞,最多的就屬夏季天氣和“沙丁魚”漁獲量高的事。

鯡魚卵不是人要吃,而是捕沙丁魚用的餌。沙丁魚歉收豐收的差距比鯡魚更激烈,要灑下的鯡魚卵價格也是變動極端,沒規則可言。

而商人像貓一樣,注意力會被價格劇烈變動的商品吸走,想要撲上去。

“啊~真希望我是魚,這樣就能直接遊到南方問沙丁魚今年怎麼樣了!”

商人的叫喊惹來鬨堂大笑。

這裡的商人每個都是遠道而來,到清鎮為明年春季的鯡魚卵價格下賭注。大多是富裕的商人,拿羅利看了就頭暈的金額來賭也不喘一下。

論價格漲跌奇妙,其實小麥也一樣。不過小麥是生活必需品,所有城鎮都禁止炒做。觸法的甚至可能以囤糧論,送上斷頭臺。

相對地,鯡魚卵是給沙丁魚吃的,買再多也不會惹沙丁魚生氣。

場子裡也沒有打牌擲骰,不會受教會譴責。

這樣世間少有的賭博,甚至有“神為商人設計的買賣”之稱,才這裡才會聚這麼多商人。

且更往回推,清鎮的繁榮程度能高過周邊港都這麼多,也是拜鯡魚卵所賜。當富商來得愈多,落在該地的錢就愈多;錢多了,各種行業都會活絡起來,吸引更多人。

羅利即是來到這個像在過節的交易所見習,順便賭一把。

“那我也來買一點。數字很小,見笑了。”

“嘿嘿,哪裡。現在在桌上堆鳳凰金幣的人,也都是從一枚銀幣開始的。有的人賠到脫褲子以後,還洩恨似的跑去幹從鯡魚肚裡取蛋的活,把本錢賺回來以後又不怕死地繼續賭呢。願神保佑!”

男子接下羅利的銀幣,記在賬簿上,說得真的很開心的樣子。

“話說,你真的要買嗎?”

記錄完之後,男子問。

“聽說今年南海都是晴天,而晴天一多,下一季沙丁魚就會歉收呢。”

不知道男子這樣嚇唬人是真的有情報,還是想賺取消的手續費。

無論如何,羅利沒有嫩到會中這種伎倆。

“是神告訴我的。”

男子聞言不禁歪唇一笑。

“好吧,想再買隨時可以來找我,春天感謝祭是最後一天。不過說實在的,沒有人的單會拖到那個時候啦。”

根據羅利在德利修斯商行所聽說,這個場子裡的商人幾乎都跟鯡魚卵本身的買賣無關,就只是賭價格漲跌,且幾乎中途就收手了。這場盛會的最後一天,其實都是在加工或搬運鯡魚卵,會有其他商人照單取貨,賣給南方的漁夫或商行。

由於有這樣奇特的交易方式,專門捕鯡魚的漁夫可以在這裡販賣尚不存在的鯡魚卵,先拿一筆錢。假如日後南方的沙丁魚嚴重歉收,餌料鯡魚卵的價格就會暴跌,已經收了錢的漁夫就能松一口氣了。相反地,要是卵價暴漲就得自己吞下來,但大部分漁夫還是選擇安穩之路。

而思考方式與漁夫相反,最愛瞎賭的商人們則是將命運託付在卵價上,在秋季到春季之間等待市場需求揭曉。

“願神保佑我們這個新上船的夥伴。”

男子又拍拍羅利的肩,應其他商人呼喚而大步走過去。

告示板上的價格在這當中依然不斷變動。現在鯡魚肚子裡還沒有卵,也沒有為吃卵而聚集的沙丁魚,這裡買賣的就只是幻想中的魚卵。

在玉龍府深山經營溫泉旅館,就會忘記商人們構築起來的這個神奇世界。

羅利吸入滿腔交易所的空氣,快活地莞爾一笑。

然而,他不是來緬懷從前,也不是來瞎賭賠錢。羅利是真的有勝算。

玉龍府的溫泉旅館有很多來自南方的客人,即使是北方深山僻地的旅館老板,對南海的瞭解也不會太差。羅利曾聽南方客人說過,夏季河川上游的降雨量,與沙丁魚收穫多寡息息相關。

而且,他還有個可靠的夥伴。

他日以繼夜服侍孝敬,讚美尾巴,供奉美酒佳餚的物件不是別人,正是掌控麥田豐歉,甚至受人奉為神祇的莉莉薇。

羅利曾在莉莉薇飯後昏昏欲睡時,問過她沙丁魚和雨量的關係。

她的回答是,雨會使山裡的養分溶入河川,讓溪魚長得更肥。河川匯聚而成的大海也應該會發生同樣的事,才將上游降雨看做會造成海魚豐收,基本上並沒有錯。

而羅利聽說今年夏天上游下了很多雨,導致夏季小麥歉收而漲價,其他食品也會隨後便漲。照這樣看來,沙丁魚季開始後,價格一定會定得很高,捕沙丁魚所需的餌料沒有跌的道理。

總之這些資訊加起來,羅利是勝券在握。

而且賭鯡魚卵和一般賭博不同,無論再怎麼看走眼,至少還拿得到鯡魚卵。就像從前的武器交易,不會有超過自身能力的損失,鯡魚卵也不會毫無價值,不會全盤皆輸。

完美無缺。

“我再繼續當商人也沒問題吧。這樣也能補貼一點畫的資金,一石二鳥。”

自賣自誇的羅利,當然也有拿捏賭金的量。不會像以前那樣賭身家,就只是怡情小賭,幾枚崔尼銀幣而已。

如果這裡賭贏了,未來旅程上又能找到賺錢機會,說不定能請人畫一幅小的。

莉莉薇一定會很高興吧。

“雖然都是為了她,可是這種事還是得對她保密,否則又不知道要怎麼念我了。”

莉莉薇看似豪放不羈,骨子裡其實比一般人嚴謹。

羅利一踏出交易所就嗅嗅身上味道。

莉莉薇不可能聞不出酒和油炸的氣味,勢必會問他上哪溜達了。

於是,他在返回德利修斯商行的路上,到烤羊肉的攤子前給煙徹底燻一遍,再買點串烤大蒜和燉魚當伴手禮。

借宿第一晚,兩人在德利修斯商行的款待下玩到很晚。

近期的船都沒空位了,只能訂到十幾天以後的班次,現在急也沒用。前幾天都是野宿,這樣正好充分舒緩疲憊的身體。

第二天。

羅利習慣性地在日出時分睜眼,但當然沒能直接清醒,又回去繼續睡。

回籠覺這麼舒服,也難怪莉莉薇老 是賴床。

這麼想著的羅利就此將身體交給睡意,直到太陽高掛才終於醒來。

覺得再睡下去不太好的同時,羅利習慣性地在被子裡探索毛皮。

莉莉薇的尾巴昨天請商行燒水仔細洗過,蓬鬆到極點。

要耍懶就不能只是賴床,還要連同尾巴抱抱體溫略高的莉莉薇才是最好……但摸了幾下以後,羅利總算睜開眼睛。

“莉莉薇?”

不叫人就會睡到天荒地老的莉莉薇竟然不見蹤影。往床邊的椅背看,就只有羅利的大衣掛在那裡,沒有莉莉薇的袍。

昨晚她喝了不少,還以為肯定要睡到中午,會上哪裡去呢。

“很快,就會回來了吧……”

羅利嘟噥著打個呵欠。既然莉莉薇不在,下床也是無聊,便又躺回去閉上眼睛。

但知道床上少了莉莉薇,就突然覺得被窩冷了很多,連房間也變得特別安靜。噴嚏又不識相地在這時候招呼過來,讓羅利鬧彆扭似的縮成一團。

簡直像一個人就寂寞得睡不著一樣。

羅利覺得很不甘心,想來個三度回籠而用力閉眼,然而睡意就是不來。寂靜不斷擾動他的耳朵,心靜不下來。

別撐了,去找她吧。

當羅利這麼想而準備起身時,房門開了。

“你這個傢伙怎麼還在睡啊?”

莉莉薇和正好面對門口的羅利對上眼就這樣說道。

羅利只有在極為短暫的旅館淡季才會賴床,平時都是負責挖莉莉薇起床。

在旅程上野宿時,他也總是比莉莉薇早起,生火弄早餐。

獨睡空床還被嫌,讓羅利很不是滋味。

而莉莉薇理也不理,抱起擺在窗臺上的小酒桶,倒一杯昨晚喝剩的葡萄酒,一口飲盡。

“嗝!”

為她一早就這麼有酒興傻眼時,莉莉薇用袖口擦擦嘴,猛一轉身。

“好了吧你這個傢伙,要睡到什麼時候?趕快準備出門了!”

羅利在被子底下疑惑地皺眉。

“出門?去哪兒?”

“當然是去鎮上啊!喏,你這個傢伙自己看,本大人把該去的地方都打聽來了。”

他這才注意到莉莉薇手上的便宜紙。

“你這個傢伙昨晚不是也答應了嗎?”

“昨晚……?咦……”

羅利慢慢坐起,試著用恍惚的腦袋回想。

昨晚飽嘗海鮮大餐以後,他將莉莉薇剛洗好的尾巴擺在大腿上,跟她一起喝還沒發酵完全的甜滋滋蜂蜜酒。

不再露宿野外,讓他們可以想睡就睡,喝得很愜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最後蜂蜜酒不夠喝,開了蒸餾酒桶栓子這部分,羅利都還記得。

接下來,就沒印象了。

雖然很幸運地沒有宿醉,在床前抱胸俯瞪他的莉莉薇,眼裡滿是對酒醉丈夫的數落。

見丈夫縮起脖子,莉莉薇嘆口氣,從椅背扯下大衣丟給羅利。

羅利手忙腳亂地拿開蓋住腦袋的大衣後,莉莉薇說:“我們還要好幾天才會上船唄?”

“嗯?對啊,最近的船都堆滿了貨物……這時候船都在忙著轉運南方來的夏麥和北方的皮草,根本沒空位。逛街的話,一天就逛完了吧?筆墨的部分,我已經請德利修斯商行幫忙準備了……”

可是,莉莉薇手上抓著紙。

看來,懶散的莉莉薇早早就起床,到處聽了某些訊息。

羅利強忍呵欠,抬頭看不時會突發奇想的羅利。

“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莉莉薇用鼻子長嘆,將手上的紙按在羅利臉上。

“本大人要賣力工作了啦!”

她是醉到現在嗎?羅利不禁想。

兩人來到清鎮熱鬧的街道上,羅利大口打呵欠,莉莉薇專注地盯著手上的紙看。

紙上寫滿了莉莉薇那歪歪斜斜的字,基本上都是能在這鎮上打的零工。

莉莉薇雖是高傲的狼,但問她工作是否勤奮也會嚴重心虛。更別說要她在旅途中不拿著名產邊逛城鎮景點邊吃,而是認真工作了。

問她為什麼,而原因果然是出在昨天那幅畫。

“像小孩一樣吵著要畫,你這個傢伙也還是一樣沒那個錢。況且,那個錢包是要給本大人買酒買飯用的。”

“很高興你發現了這個真理。可以的話,真希望你在我們行商那時就能發現。”

“大笨驢。而且本大人也去問過畫的價錢了,真的是……也難怪你這個傢伙會拒絕得這麼快。”

莉莉薇是個耳聰目明的人,對物品價值的認識還高過一般村姑。

“如果是用炭畫在布上那種,吃幾天黑麵包配水就請得起畫家了。”

莉莉薇聽了瞪過去。

“為什麼茉莉那只小笨驢可以畫得那麼好,本大人就要用炭畫得一臉黑漆漆的啊?”

她可是高齡數百歲的萬狼公主大人呢!

但羅利,很懂莉莉薇,她巨狼的牙底下,藏著比女兒茉莉還強的少女心。

“說得也是。論可愛,你跟茉莉是勢均力敵,可是你還有一份威嚴,在畫裡一定比茉莉更好看。”

羅利對於孩子氣的部分隻字不提,先誇為敬。

這句話當然沒有半分虛假,能分辨人言真偽的莉莉薇,聽得狼心大悅。

“你這個傢伙也終於懂了嘛。”

“略懂略懂。”

極其刻意的嘴臉逗得莉莉薇忍不住笑出來,羅利也隨後便笑。

“才,你要去哪裡賺錢啊?這城鎮這麼熱鬧,應該不怕沒人要臨時工啦……這個記號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適合本大人的工作。”

適合萬狼公主莉莉薇的工作。

羅利在心中如此呢喃,請莉莉薇給他看清單,最後在一臉得意的莉莉薇,面前發出有點兒幹的笑聲。

“麵包店服務生、酒館服務生、香腸攤……全部都是吃的嘛。”

“很棒唄。”

哪裡棒就不問了。

八成是以為可以偷吃吧。

羅利一方面猜想著莉莉薇的歪腦筋,一方面這樣說道:“老闆應該會很樂意請你這麼漂亮的女生當招牌吧。”

“是唄?”

會說話,笑容又甜美,只要扎個三角巾站在店門口,馬上就會大排長龍了。

這部分是無庸置疑,不過羅利知道一件莉莉薇不知道的事。

不,回顧過去的行商之旅,應該說莉莉薇忘了才對。

只是光用嘴巴說,莉莉薇也不會信,世上有很多體驗過才會知道的事。

“好吧,加油喔。”

羅利只是這樣說,就把紙還給莉莉薇。

“愛喝酒的沒用丈夫,就在房間慢慢等你嘍。”

莉莉薇爽朗地哈哈大笑。

麵包店老闆當場就僱用了莉莉薇叫賣麵包。

這時的行腳商人往來頻繁,船隻不斷靠港,吃膩保久幹麵包的船客也都蜂擁到麵包店來買新鮮麵包。

客套話沒說幾句,老伴就要她到店裡招呼了。

對意氣風發地穿上圍裙的莉莉薇揮揮手,羅利就離開麵包店。

然後在港邊到處閒晃,看看清鎮各式商品的價格和品質,也到平時供應旅館補給品的商行打招呼,再到這裡經手各式穀粉的幾家商行繞一繞。一是因為,以前他曾在小麥買賣上受過慘痛教訓,二是說不定能找到比其他產地都便宜的麵粉。小麥產地也是會有榮枯興衰。

而且清鎮這麼熱鬧,光是逛逛就讓人很興奮。

經營溫泉旅館和行商相比是一點也不無聊,不過思考這些眼花繚亂的商品怎麼進貨,到哪裡高價賣出,還是有別種樂趣。

在攤販邊站著解決午餐後,羅利懷著彷彿回到新手時代的心情,到處參觀清鎮的商人如何做買賣。順道去鯡魚卵交易所看一下,見到魚卵漲價而得意地笑。

時間就這麼匆匆流逝,直到高昂的教堂鐘聲響起,羅利才回過了神。

鐘聲是宣告一天的結束,除部分店家外都得打烊,莉莉薇也該下班了。

賣麵包是需要整天站著說話的工作,羅利便買了瓶說是剛進貨的蘋果酒。

回到德利修斯商行腳的時候,女傭告訴他莉莉薇已經回來了。

開了房門,羅利感嘆地笑道:“辛苦啦。”

莉莉薇脫去厚厚的衣服,以一身好像很冷的輕便打扮趴在床上。

一動也不動,其自豪的尾巴也亂糟糟的。

房裡瀰漫剛出爐麵包的味道,來源八成是莉莉薇。

現在抱她,一定香得不得了。

“晚餐還要吃嗎?”

即使這麼問,莉莉薇仍舊動也不動。

羅利不覺得她睡著了,將蘋果酒的小酒桶擺到桌上,發現有個袋子。

解繩一看,裡面都是麵包,大概是老闆送的。

每個看起來都很好吃,且沒有動過的痕跡。

吃性堅強的莉莉薇,不太可能有要等心愛丈夫回來再吃的偉大情操。

於是,羅利苦笑著說:“其實,只有一開始會覺得香吧?”

莉莉薇多半是認為既然要工作,就該在美食的圍繞下,但事情總是過猶不及。

“你這個傢伙早料到了唄……”

床上傳來啞得讓人聽了都喉嚨痛的聲音。

“告訴你會這樣,你也不會信吧。”亂糟糟的尾巴剛舉起來又無力垂下。

“你以前不是在建造水車磨坊的地方賣過肉跟麵包嗎?難道你忘了那時候只有一開始能偷吃嗎?”

莉莉薇臉壓在枕頭裡咿咿嗚嗚說了些話,腳擺了幾下之後向外一甩。是要羅利閉嘴,替她捏腳吧。

“現在知道賺錢多辛苦了嗎?”

一在床邊坐下,莉莉薇的腳丫就掃了過來。

床邊擺著一盆涼掉的熱水和毛巾,羅利便浸溼毛巾,用力擰乾之後替莉莉薇擦腳。

真是只小巧玲瓏的玉足。

這盆水應該是體貼的女傭替她拿來的,可精疲力竭的莉莉薇,動都不想動,脫完衣服就累倒在床上起不來了。

“不過,這件事很適合記錄下來吧?”

羅利笑著這樣說道,肩膀被不在他手裡的左腳踢了一下。

“明天還要去嗎?”

一這麼問,莉莉薇的右腳就在他手裡一抖。

往頭看去,莉莉薇抬起臉來,很不情願地說:“一天就逃跑,有辱萬狼公主之名……”

行腳商人打零工本來就是一天半天的事,對方應該不會介意,可莉莉薇沒那個臉。

“好吧,那就再撐一天,然後跟人家說有別家店找你過去吧。”

莉莉薇閉起眼長嘆一聲,扭啊扭地坐起來,黏在羅利身上。

“這樣我擦不到腳啦。”

左腳還沒擦,但莉莉薇幼兒似的緊抱著動也不動。

明明應該是個能隻身漂泊的人,在麵包店工作一天就成了這副德性。

羅利笑歸笑,想到莉莉薇願意在他面前展現自己軟弱的一面還是很高興。

“先睡一覺吧。這時候港邊整晚都有燈,晚點再邊逛邊找東西吃。”

摸摸莉莉薇的頭,三角形的狼耳朵隨後便拍了拍。每次都有麵粉像蝶翼鱗粉那樣灑,可以窺知工作有多重。

“那我去跟館主談一下我工作的事——?”

羅利想站起來,卻被莉莉薇拉倒在床,臉按在他胸口上不動。

恐怕她是在麵包店陪了一年份的笑臉。

其實有點認生的莉莉薇,是想補充一點招呼客人耗掉的東西。

羅利無奈地柔柔一笑,也摟住莉莉薇,尾巴在床上拍打了起來。

受人需要,就是商人的喜悅。

沒過多久,莉莉薇就發出了細小的鼻息。

結果莉莉薇硬是在麵包店撐了三天,沒有一枚崔尼銀幣,也賺了一半,全是零錢也很有幫助。以行情來看,對方付得很大方。不是她做得很認真,就是賺了很多錢吧。

而她賣掉的力,羅利也勤快地替她補了回來。

一早就替她梳頭、穿衣服、麵包撕小塊來喂,不高興就摸摸頭誇誇尾巴,連羅利都想討薪水了,可是偶爾這樣做其實也不壞。

打工結束後,莉莉薇整整墮落了兩天才總算恢復力氣。

“受不了,害死本大人了!”

莉莉薇在下榻的房間啃著午餐中的香腸發牢騷。

雖然說得像是被羅利逼著工作,可是挑她毛病恐怕會沒完沒了,只好先忍忍。

“這樣也拿不到一整枚亮晶晶的銀幣,什麼時候是個頭喔……”

“慢慢賺就好了啦,還有這麼多工作可以挑。”

莉莉薇那張紙上記錄的打工資訊種類繁多,有專為等船等馬車的行腳商人設計的,也有臨時需要人手的工作。

港口搬運工是一定少不了,把羊群豬群從船上趕到圍欄裡的也有。還有清理船艙,修補船帆等,很有港都氣氛。

再一個是一大排餐飲店幫手的工作,識字的還可以到公證人公會幹活。

“本大人已經受夠賣吃的了。”

莉莉薇將香腸沾滿芥末醬,大口咬下。

馬上就辣得縮脖子,尾巴毛都豎起來了。

“那就只能挑技術活或體力活了吧。”

“呃……就沒有輕鬆又單純的工作嗎。有品酒的就好了。”

才剛在麵包店體驗過被過多食物包圍的痛苦,真是學不乖。

“如果有分辨麵粉有沒有亂摻的工作,靠你一個就行了吧。”在旅館就實際有過這種事。

莉莉薇和茉莉靠她們的狼鼻子,發現麵粉不純。

“大笨驢。幹一天那種事,本大人的鼻子要不管用十天。”

這樣就分不出來東西好不好吃,滿方便的……羅利在心裡偷偷這樣說,視線卻停在莉莉薇問來的一項工作上。

“這是在做什麼?”

“嗯?”

行腳商人都是走遍世界各地,看狀況應變做買賣。

對世間之所知,自然有一定的自信,然而紙上有個羅利不懂的專案。

“攪拌婦?”

“啊,還有這個。”

莉莉薇嚼著摻核桃的麵包,拍拍碎屑說:“這是跟整天在會館裡縫縫補補的小丫頭問來的,是港口特有的工作。”

“是跟名字一樣,就是攪拌嗎?攪什麼?”

“聽說最多的是小麥。嗯,很適合本大人嘛。”

攪拌小麥?聽到這裡還是沒有頭緒。

“是幫麵包師傅嗎?”

莉莉薇咕嚕咕嚕喝完葡萄酒結束早餐,幸福地噗哈一聲。

“本大人不是說過不想再碰麵包了嗎?這個工作,是處理磨成麵粉以前的麥子。你這個傢伙買小麥都是放在通風好的貨馬車上,才沒注意過。”

擦擦嘴後,莉莉薇鬥志高昂地抓起大衣,把羅利的份也丟給他。

“你這個傢伙知道小麥受潮以後很快就會壞掉唄?我們村子,也是會儘可能每天攪拌倉庫裡的麥子兩次,幫它們換換氣,太溼的就拿出去曬。”

“原來是這樣啊。我都是注意品質好壞,沒想過怎麼維持品質耶。”

“哼。”

莉莉薇抱起胸,不知怎地用責怪的眼神看過來。

“真是的,你這個傢伙做什麼都是半吊子。”

毛茸茸的尾巴在莉莉薇背後左右搖晃。那是夜夜幫助羅利安心入睡的溫暖毛皮。

“你平常寫那麼多,都沒把我怎麼孝敬你尾巴記下來嗎?”

在本體上花了多少錢就更別提了。昨天和前天是怎麼對她的,已經全忘了嗎。

“大笨驢,那還差得遠吶。”

對莉莉薇這種話,羅利只能聳肩嘆息。

“總而言之,顧小麥的事本大人已經做慣了。看樣子,這種事不管在村莊還是城鎮都是女人的工作。”

“才叫攪拌婦啊?”

工作有職責,有領域。看似已經透徹認識的城鎮中,也會有許多男人不曾注意的角落。

“本大人也聽說攪拌的時候都會唱歌,好期待啊。”

莉莉薇在旅館不太會湊熱鬧,但還是有唱歌跳舞的時候。

她將手插進裝麥谷的大麻袋,邊攪拌邊愉快地哼歌的樣子,一定頗為可愛。

“不要攪得太高興,搖尾巴給人家看喔。”

“本大人又不是狗!”

莉莉薇對羅利一瞪,牽起他的手走向港邊。

兩人在港邊向人問路,前往倉庫林立的工作地點。

除了許多搬運工和商人外,的確有不少女性。

羅利過去來到港邊時當然也見過女性,卻從來沒想過她們做什麼工作。

攪拌婦因工作需要,在嚴冬也會穿短袖。

見到倉庫區幾乎所有女性都穿短袖,羅利為自己的不覺感到慚愧。

“哦哦。少主也來幹活啊?”

問過幾個路人後,他們在倉庫附近的公證人辦事處找到了攪拌婦的工頭。

這位手握著筆的矮小老人,第一眼給人和藹可親的印象。皺巴巴的皮膚多半是太陽曬出來的,還有無數小舊疤,指節又特別粗。年輕時候多半是個搬運工,扛出名聲以後負責管理倉儲吧。

“這時候請再多人都不夠用呢。話說少主,你懂麥子嗎?”

“只要還沒煮過,本大人要它發芽就會發芽。”

能宿於麥中,掌管豐歉的莉莉薇說不定真辦得到,而老人當然只是當她說笑。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趕快去吧。對了,袖子要卷起來,然後穿上制服再去。要是被不知好歹的搬運工纏上了,短袖的少主都會來幫你。”

“嗯。”

羅利看著莉莉薇笑嘻嘻地捲起袖子,並注意到老人的視線。

“那麼,先生是來搬貨的嗎?看起來是識字的人,是來找文書工作的吧?想做哪種都有得忙就是了……”

話題突然轉過來,讓羅利有點慌。

“不,我……”

羅利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找人買玉龍府託賣的硫磺粉,尋找管道換大家都欠缺的零錢等等。

“嗯?抱歉抱歉,兩位不是夫妻嗎?”

“啊,我們是啦。”

才剛開口,莉莉薇就插了嘴。

“這頭大笨驢叫本大人出來工作,自己要在房間喝酒呢。”

“喂。”

羅利是在處理各商行的信件,絕不是虛度時光,不過工作時是會喝上幾口蜂蜜酒,反駁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呵呵,反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喜歡沒出息的人我管不著,自己要多擔待。”

“嗯,本大人已經很習慣了。”

看著莉莉薇和缺牙的老人笑成一團,羅利只能嘆息。

“好啦,其實攪拌婦大多都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

“本大人也沒辦法,愈麻煩的傢伙愈有意思嘛。”

老人不敢恭維地笑,叫排在後面的女孩上前。

“就這樣,本大人要努力工作啦。”

“好好好。”見羅利哀怨地回答,莉莉薇笑得好開心。

攪拌婦的工作似乎很對莉莉薇的胃口。

港裡有各個產地送來的麥,光看就很有趣,且攪拌時能聽說很多事,樂趣倍增。

莉莉薇愉快地搖晃著沾上麥殼的毛茸茸尾巴,邊將工作的事寫進日記邊和羅利聊,直到打起瞌睡為止。

到了第二天夜裡,還多了同事們的事。

莉莉薇在那遇到曾在玉龍府表演的行腳舞娘,雙方都嚇了一跳。這時候玉龍府沒什麼客人,才來這裡賺點外快吧。

當然,攪拌婦絕大多數是當地婦女,且幾乎是窮人寡婦。而這工作就只是攪拌麥子,薪資沒有高的道理。

男人不能做這件事,據說是為了留給工作機會少的女人,讓她們不至於走偏。

然而,莉莉薇也說事實也如工頭老人所言,有很多人是走偏了才來做攪拌婦。

例如:愛上窩囊廢,錢全被酒和賭博敗光之類。

“就像我們一樣呢。”莉莉薇假哭著這樣說道,尾巴卻樂得直搖。

莉莉薇使壞輕咬羅利的時候,就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目送莉莉薇神采飛揚地到港口工作的第三天。

羅利人在鯡魚卵交易所,覺得莉莉薇的玩笑其實大致上也沒錯。

“你們是什麼意思!憑什麼關閉交易所!”

商人群起怒罵,整間房子都搖了起來。這天屋裡沒有酒食,公告鯡魚卵價格的告示牌也安安靜靜。

羅利原先是在房間裡寫信給合做商行,後來德利修斯商行的人告訴他這個訊息才來的。

說是交易所出事了。

趕來見到的是,一方要關閉交易所,一方為此罵翻了天。

“神禁止占卜,而賭博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種占卜!”

鉅款與慾望滿天飛的交易所裡,來了幾個最不搭調的人物。

一群僧服打扮的聖職人員。

“我們在買賣鯡魚卵,不是賭博!”

即使被如此叫嚷的大批商人包圍怒瞪——不,或許是因為如此。

五名聖職人員面無懼色,昂然挺立地說:“此言差矣。你們買賣的是並不存在的鯡魚卵,無非是揣測未來吉凶的行為!”

這般方方正正的理由,是來自臉上就像寫著剛正不阿的青年。

從服裝來看,職位是主祭。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地位,不是能力優異,就是教會配合改革而推舉的年輕人吧。

周圍有幾個青年聖職人員替他撐腰。

“而且經過我明查暗訪,你們之中實際在買賣鯡魚的,其實一個也沒有吧?”

從現場氣氛,可以感到這句話讓商人們都懊惱地把話吞了回去。

在場所有人恐怕都沒見過鯡魚卵。他們關心的不是實物,就只是因為,它價格漲跌奇妙適合投機,才會大老遠跑來這裡。

他們腦袋裡某個角落八成也覺得自己做的不是正經買賣,那麼在旁人眼中,肯定是明顯有問題。

“可是這門買賣流傳已久,現在是北方群島漁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支柱啊!”

某個靈光一閃的人這麼大喊,周圍的同聲附和。

“而且買賣還不存在的商品,對商人來說是常有的事!預購麥谷、葡萄、水果這些,都是理所當然!如果拿我們沒見過鯡魚卵說事,那礦山還不是一樣!買山開礦的商人,哪一個會拿鋤子上山啊!為什麼我們這樣就算賭博!”

這話立刻引起如雷掌聲。

被這群激動的商人包圍,聖職人員們依然眉頭也不皺一下。那樣不惜殉教的死正經,甚至教人肅然起敬。

“這是公平性的問題。”

青年沉靜的聲音,含有逼退商人的奇妙魄力。

那樣的身影,讓羅利想到在玉龍府溫泉旅館中不時與法學者討論的寇洋。

“據說你們之中,有人在這個交易所成為富豪,可是捕撈、加工、搬運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能不流汗就獲得這樣的財富。那麼你們在這裡做的事,不管怎麼說都是大有問題吧?”

大多商人瞪大了眼,心裡有罵人的衝動。但他們青筋暴露脹紅的臉,都是緊閉著嘴。

他們還是有理性的。

知道這樣買賣魚卵,純粹是包裝過的賭博。

有個平靜的聲音,介入雙方無言的互瞪。

“不過,我們還是幫到了這個城鎮。”

一名頭髮黑白摻半,蓄鬍的細瘦商人這樣說道。

服裝算是中上,四平八穩的樣子有種說不出的魄力。

“我們在這裡買賣鯡魚卵,吸引了很多商人過來。他們要吃住,就會留下錢財。我們在這裡買賣鯡魚卵,北方的漁夫會優先把鯡魚送到這裡來。要是這門買賣跑到其他城鎮去,必然會流失和鯡魚相關的大部分工作。再一個,相傳清鎮這個城鎮最早就是從鯡魚卵的交易所發展起來的,這是支撐這個城鎮的傳統啊。”

有人大喊:“一點也沒錯!”

立刻有好幾個人便贊同,掌聲四起。

無論這裡長久以來的行為正當與否,在清鎮大教堂服務的他們,都是借由老百姓的捐獻修繕教堂、購置器具、僱用人手。

且無論是哪一個城鎮的教會,其實都會或明或暗地插手商業。

即使是聖職人員,也不會去削減自身城鎮的活力。

教會就是因為在神的面前如此圓滑,才能在世界各地開設分會,比任何大商行都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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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鎮定的商人,以及聽他說話的其他商人,都相信這一點。

如此說來,聖職人員會不會是想搬出信仰的根基來嚇唬他們,藉此從交易所抽稅呢?

聽見鄰近的商人如此竊語,羅利也深感同意。

行腳商人時期,他也常為聖職人員的商才咋舌。

就在他覺得這次也是如此時,聖職人員說了驚人的話。

“我們鐘樓議會,將跟從神的旨意,為防止這個城鎮成為惡德的窠巢,決議關閉此交易所。”

交易所內這次連怒罵都沒有了,頓時鴉雀無聲。

“經過研判,我們認為交易所內的一切全部都是違反戒律的占卜與賭博,是一種高利貸,是對神的褻瀆。”

商人們嘴巴愈張愈大。

難道這些聖職人員是玩真的嗎?真的要砍了這棵搖錢樹,丟出這座城鎮嗎?教會不是嗜錢如命嗎?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當所有人都以全身發出如此不成聲的疑惑時,那個商人又開口了。看來就連他也非常吃驚,聲音有幾分僵硬。

“居然要關閉鯡魚卵交易所,城裡會有很多人反對。你們知道那會害這裡失去多少錢嗎?”

表情嚴正得嚇人的青年祭司大聲答道:“這城鎮的人,大部分都不是你們這樣隨隨便便就拿金幣銀幣來賭的人,而是揮灑汗水辛勤工作,賺取銅幣的人。他們偉大的勞動,才是這個城鎮的支柱,而且城裡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你們是黑心商人。”

至此,商人們都開始相信他們是認真的了。

見誰也不說話,青年祭司繼續說:“再者,還有什麼事比正確的信仰更重要?”

想不到會在如此慾望充斥的地方聽人這樣訓話。

商人們毫不掩飾地露出一臉嫌惡。

可是沒有一個願意正面反抗聖職人員。

因為,他們是商人,對時代潮流特別敏感。

“這座城鎮也是長久忘卻神的教誨,直到前不久才找回正確的信仰,徹底悔改。神也一定願意寬恕你們的罪孽吧。”

現在世界的趨勢,在於教會和信仰改革。

既然鎮上的人也都支援,狂宴就該結束了。

然而,即使這裡關閉了,世人還是需要買賣鯡魚卵的地方。轉移陣地或許不容易,但畢竟不是永遠禁止。

青年祭司看著這群很識時務,開始盤算出路的商人,宣告道:“因此,我們鐘樓議會要遵照神的教誨,將這個惡德窠巢中所有骯髒的賭金全數沒收。”

“咦!”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還有不少人從椅子上跳起來。

就算沒了賭場,只要損益還打得平,商人都還沉得住氣。但有一件事,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

那就是搶奪他們的金幣銀幣。

孰可忍孰不可忍,這是不可跨越的底線。

尤其是這裡有很多人下了重注,將重過性命的金額交給了命運。

就在場面一觸即發的時候——

“可是神隨時都願意寬恕你們。假如你們願意到教堂誠心悔改,不只能赦免罪孽,你們的錢也會洗脫汙穢,回到你們手上。”

先宣告嚴罰再行赦免,是教會慣用的伎倆。要對方付出奇妙代價後展露一點點溫情,還要人感恩戴德。說是會還錢,到時候肯定會敲一筆祈禱費,但總比一毛都拿不回來好多了。

彷彿能聽到商人們腦袋裡算盤撥動的聲音。

“你們在這裡的不當所得,對城裡的人而言等同於背棄神的行為。如果城裡的人都唾棄你們,你們還要在這裡做生意嗎?”

如今尋求正確信仰的聲勢高漲,對於利用買賣鯡魚卵這種怪異賭博賺大錢的商人,人們的風評一定不會好。

教會就是在街頭聽聞相關批評,覺得時機到來了吧。

這樣能給商人們一個教訓,也能對人民宣示教會真的有所行動。

看來誰勝誰負,早就已經底定了。

“你們什麼時候要還錢?”某人問道。

青年祭司露出主持晨間禮拜般的親切笑容,真的跟寇洋有那麼點像。

“我們為記念樞機大人和扶持他的聖女茉莉,替這個城鎮和這個世界點起了正確信仰的火炬,特別訂製了一幅畫。而就在後天,我們要為這幅畫舉行一場祈福禮拜,到時候就會歸還各位。”

商人們紛紛妥協,但羅利卻屬於依然愁眉苦臉的那一群。

而他也知道為何其他人也都是這種表情。

“只要願意在教會告解、祈求寬恕,神也一定會願意保佑各位生意興隆。”

青年祭司面泛慈愛的微笑,語氣絲毫不帶諷意,純粹是渴望拯救商人的靈魂。

可是羅利的想象卻讓他冷汗直流。不是因為,他是祀奉大蟾蜍的異端信徒,賭金也只要向教會低頭就拿得回來。在行商的時候,他就算是神也照樣利用。

問題是,這裡有很多人認識他。

沉著臉的人多半是清鎮當地的商人吧,沒人想在大庭廣眾之前出醜。

而且畫做公開當日,莉莉薇也有受邀。

羅利想象自己為了挽回瞞著莉莉薇卻失敗的生意,惶恐地出列懺悔的糗樣就頭暈眼花。

不知道莉莉薇會怎麼逼問,怎麼挖苦呢。

而且,女兒茉莉和形同兒子的寇洋的畫,還高高在上地看著這一切。

後來的細項,羅利一句也聽不進去,搖搖晃晃地離開交易所。

雖想設法解決,但結論幾乎是無法撼動了。

即使賭金不至於動搖家本,也不能為了面子就捨棄莉莉薇要辛苦幾十天才賺得到的錢。

最重要的是,就算狠下心來放棄賭金,死也不去懺悔,羅利也不認為自己瞞得過莉莉薇。

對於這種事,莉莉薇的鼻子特別靈。

與其被她揪出來,倒不如事先主動認錯。

沒有別的路了。

“可是……”羅利輕哼似的呢喃。

買賣鯡魚卵和賭骰子不同,損失基本有限。

運氣好就大賺,不好也就虧那麼多。

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會這樣翻船。

羅利忍不住想咒罵上天,但臨時想到買賣本來就有風險。

最後,只好兀立港邊,仰天長嘆。

好想醉到忘了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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