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 外頭豔陽高照,青竹簾子垂下半片,光影割裂成一束束細線, 落在稍間鋪著的絨毯上頭。
屋中燃著檀香,嫋嫋輕煙從銅爐孔道內滲出, 在光下形成一片薄薄的霧。這霧充斥在稍間每一處角落, 朦朧了珠簾內隔著的人影, 也朦朧了炕一直沉默端坐的夫人的側顏。
箏不敢認真去打量她, 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能給她些許安慰。
自打進屋來說了那句話後,夫人就沒再口。木然瞧著女人哭哭啼啼, 木然觀望那孩子被人抬去暖閣, 然後請了大夫來診治。
關大夫已經進去有一刻鍾了。
箏面的茶水沒有動,她坐在大炕對面的那張椅上, 實在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話題來緩和氣氛。
片刻,裴嬤嬤和大夫從內走出來, 一直沒說話的夫人抬眼望去。
箏會意,站起道:“關先生,那孩子得了什麼病?”
大夫搖搖頭, 嘆道:“憐, 胎裡來的弱症,若是早就補藥培著, 加上藥浴調理,興許能和常人一。養到這年歲,病已拖成了大症候, 溫補是不成了,勉強用些虎狼藥,瞧能不能搏一搏, 方子我先了,至於用不用,夫人奶奶們還請多參詳,保險起見,也多請位醫者再看看,老朽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箏點頭謝過,裴嬤嬤送關大夫走了出去。
夫人沒言語,垂眼不知想著什麼。
內裡,老太太坐在床沿端詳著那少年,七八歲年紀,個子挺高了,瘦的厲害,骨頭嶙峋地從不合的窄小袍子裡透出形狀來,臉色枯黃,嘴唇發白,當真是憐的很。
望著一個跟自己故去的兒子極為相像的少年,老太君心複雜極了,酸楚、心疼,又難以接受。
錢娘子跪地哭道:“太夫人,您聽見大夫說的嗎?若他不是跟了我,而是一直養在公府的話,興許能活。是我害了孩子,是我沒用,不能讓他過日子,吃飽穿暖,吃補藥……太夫人,您救救他吧,求求您,救救他吧。只要他能活,我以去死,我不會留下來給太太添堵,更不會用孩子來替自己爭搶什麼。就用我的這條命換了他吧,太夫人,成不成?”
“祖母。”後,一把清潤的聲音,老太君抬起頭,見箏挽著夫人走了進來。
適才錢娘子那段話,顯夫人聽見了。
她立在那,臉上帶著涼涼的笑,“我沒說要讓你死吧?”
老太君站起,“妍真。”
“娘。”夫人道,“什麼都不用說,我沒關係的,這孩子憐見的,先給他診治著吧。您是茹素禮佛的人,便不是親孫,遇見了這的慘事,也難免得搭把手,更何況——”
她沒說完,後面的話化成唇邊一個冷笑。什麼意思,不言而。
老太君心裡不是滋味,她回眸看了眼那昏睡不醒的孩子,咬牙道:“先把錢娘子母子倆送回客棧。”
錢娘子聽聞,立時緊張起來,“太夫人,太夫人!您不能見死不救啊,求求您了,您要是不救他,他只怕熬不了日了。樹哥兒、樹哥兒,你醒醒,快跟娘一塊兒求求你祖母。太夫人,太太,我給你們磕頭了,您行行,救救他吧,爺在世上就這麼一點兒骨血,他在天有靈,看到您這待他的骨肉,他會心寒的啊,太夫人……”
句話猶如鋒利的刀,直戳在夫人心口,裴嬤嬤等人進了來,連哄帶嚇,忙把錢娘子和那孩子送了出去。
屋裡靜下來,隔窗還能聽見遠處傳來女人的哭嚷,夫人卻哭不出,她輕牽唇,露出一個涼笑,“娘,您何苦呢?那孤兒寡婦的,多不容易……”
“妍真。”老太君望著她,目光悲柔,“你是我陸家的夫人,驪姐兒是房宗譜上唯一的孩兒,這不會變,永遠不會變。就算老對你不起,這個家不能對你不起。你放心,娘心裡都白,你千萬別太傷懷,苦了自個兒,折磨自個兒,聽見了嗎?”
這話說得熨貼,說得仁義,這世道男子在外有個風流韻事哪能算什麼罪過,老太君當真是個得不能更的婆母了,陸家一向寬厚,待她,待她女兒,她本是不敢再奢求什麼了。她還是心痛。她守了這麼多年寡,心裡記掛著當初他們說的承諾,他說陸家不興納妾,他這一輩子只會守著她……她永遠記著這句話,當成信念一般支撐著沒有他的日子,她想無論再孤獨再難捱也沒關係,她會替他守著這個家,等到她死那日,就以歡歡喜喜的去找他團聚。
原來,他是騙她的。臨終那封信,他的遺物一併被人送回來,她展信看到他的字跡,一句一句寫著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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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摟著別的女人讓對方懷上孩子,一邊哄著她說這輩子心上只有她……
最笑的是,她竟信了。信了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懷疑過。
“妍真。”
眼淚順著眼角無聲落下,她抬手它抹掉,抬起頭來,搖首道:“娘說的是什麼話?若真是爺的骨肉,令他流落在外,爺泉下有知,會原諒我嗎?我不妒忌,你們都想錯了,我一點兒都不妒忌,那女人家世學識貌,都不及我,我不會糊塗到拿自己去跟她比,去吃她的醋。就是個男丁,也是庶出,不,庶出都談不上,就是個沒名沒份偷生的孩子……您不用為了我,故意冷著遠著人家,我不在意,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就是一時接受不了,我就是介意爺他騙了我,您放心,我能消化,我一定能想白的。您該怎麼就怎麼,別為了我,做讓陸家被人說嘴、讓爺傷懷的事。”
她抹抹眼睛,擠出一個笑來,“瞧,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回頭我支些銀子,叫人給那娘倆送去先用。噯,都這麼瞧著我幹什麼?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阿箏還懷著孩子呢,別跟著忙活了,娘,我屋裡還有事呢,我就先去了。”
她福了福,不顧老太君的呼喚,疾步朝外走。
再不走,她就端不住貴婦人的儀態了。
她需要找個無人的角落,放肆的哭一場。
箏望著她的背影,彷彿看到當初那個被人傷透的自己。
回過頭來,望見老太君也潸然淚下,她抿抿唇,走過來老太君扶住,“祖母,您別難受。”
老太君搖頭道:“你不知你叔嬸當年有多。筠哥兒他爹孃關係有多差,他們倆就有多。咱們家啊……”
她沒說完,有言語化成沉沉一嘆。
夜裡箏跟陸筠把白天的事說了,他早在外就得了訊息,回來仍是耐心的又聽了一遍,箏很傷感,她縮在他懷抱裡問他,“侯爺也會騙我嗎?”
陸筠仰頭望著畫梁,聲音沉而緩,“也許會……比如不想你擔心的時候,會告訴你我的傷勢不,或是外頭的事並沒多緊急。”
箏扯扯他的袖子,“您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陸筠苦笑,“如若旁人能入我的眼,這十年,我怕早已妻兒都有了。你還懷疑我不成?”
她嘆了一聲,“當初嬸也不會想到,叔會騙她。您沒瞧見那孩子,當真跟您一個模子似的,祖母說,他蹙眉的子都跟叔乎是一模一。昨夜聽您說完,我滿以為會是個誤會什麼的,今天見了人,心裡就信了七八成了……嬸也是為此,乎認定了。”
陸筠沉默下來,沒再說話。
他怕箏憂心。
他派人盯著那錢娘子,便是這也給對方走脫闖入他家來,還偶遇了夫人。這女人來歷不簡單,沒查清,他不會妄下斷言。
夜晚下了一場雨,山間小徑泥濘極了。此時天還沒大亮,雲厚地壓在半山腰,沉悶又氤氳。
一頂小轎從山上抬下來,抬轎的是兩個小沙彌。
都穿著灰撲撲的僧袍,走得很小心,生怕摔跌了轎中坐著的人。
一路來到公府大,轎簾掀,露出一張清癯的面容。
此人大約四十來歲年紀,濃眉鳳目,鼻樑高挺。他穿著一素色的簡袍,提補踏上石階,命沙彌扣上環。
大啟,來迎的人見到男人,怔了怔。下一瞬,內裡就聽見大聲的通傳。
“公、公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