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大殿裡緩緩瀰漫開淡淡的酥香氣。
鍾念月如願以償地吃了她點了名的食物, 只是依舊吃得不多。
宮人伺候她擦了手、漱了口,又取了披風來為她穿,陪著她到殿外去走一走。
晉朔帝自然依舊留在了殿中。
晉朔帝淡淡道了一句:“半點也坐不住。”卻是沒留下她的意思。
孟公公心下暗歎。
一日日的, 陛下待姑娘, 倒好像是越發縱容了。
那廂祁瀚方才得了長隨的回稟, 那長隨上氣不接下氣道:“不知去了哪裡, 說是一早便走了。”
“錦山侯請去了?是朱家姑娘?”祁瀚低聲自語了兩句,隨即又自己否認了, “她哪會起得樣早,就為了他們?”
祁瀚皺了下眉,倒也沒有責令那長隨, 只是轉頭問一旁的小太監:“如今什麼時辰了?”
小太監小聲道:“殿下, 近午時了。”
“那殿前問策,也該要結束了。……走罷。”祁瀚低聲說著,一邁動步伐,朝武英殿去了。
武英殿四下安靜得出奇,更有無數禁衛來回走動、把守,足見殿前問策的重。
宮中的宮人與禁衛, 都有統一的制式衣袍, 他們各自的顏色, 一朱一青。滿眼的硃色與青色間, 唯獨多了一道蜜柑色的身影, 那衣衫間隱約還可窺見幾朵繡去的花瓣舒張、繁茂的牡丹,使得那身影俏麗靈動,又不失華貴。
剎那間,足以奪去所人的目光。
祁瀚步履一頓。
那身形有幾分眼熟,他一時並不敢認。
是……表妹?
不等祁瀚分辨出個結果, 便有宮人與那身影耳語幾句,隨即那一行人便又返身從武英殿的側門進去了。
祁瀚只能暫時按住了念頭,放緩步子前。
宮人見了他,也只是請他到偏殿稍坐。
過了會兒,祁瀚知曉,他父皇不僅傳了他前來。大皇子和三皇子也同樣有份兒。
“大哥,三弟。”祁瀚拿出太子的姿態,當同他們打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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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對視一眼,都心知隨著他們年歲漸長,便先後開始掌事分權了,今日殿試,他們三人皆在場,更是意味著他們自此正式進入朝堂了……
他們分坐在椅子,反倒沒了往日裡的劍拔弩張,互相瞧不。
一時表面看起來,更有兄友弟恭的味道了。
大皇子甚至還出聲關懷了一句:“太子的脖子到下巴那裡,是怎麼了?”
祁瀚面不改色:“跌了一跤。”
三皇子想笑他,分明是被父皇打的,想著兄友弟恭,又生生忍住了。
三人面和心不和地坐在那裡,一等便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方才人引他們入了殿。
幾位大學士此時已經在審閱收起來的卷子了,等他們一落座,那審閱完的卷子便會相繼傳到他們的手中,由他們一併過目。
三皇子此時方才覺得棘手了起來。
他兩年於讀書一道,多荒廢,一時竟看不出這些貢生作的策論是好是壞。
“臣以為,此卷可作頭名,此卷次,此卷再次之。”錢大學士將卷子依次點了點,“三位殿下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下時,便也宮人走下去,將卷子一併收拾起來,捧到了晉朔帝跟前。
晉朔帝信手翻了翻,便暫且擱置了。
會兒畫屏後的鍾念月也幾分好奇,探了探腦袋,去聽那三人怎麼說的。
大皇子道:“一卷文章老道,是該頭名。”
鍾念月回頭去看晉朔帝,他臉上在瞧不出什麼情緒變化,倒也不知是好是壞。
緊跟太子也出了聲:“本宮以為卷亦可作頭名,卷作戰守疏,另闢蹊徑,言辭犀利……”
等輪到三皇子的時候,他憋了半天:“……嗯,說的是。”
鍾念月聽到這兒,滿腦子都是張飛的表情包:俺也是。
她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
讓三皇子整日裡不學好吧?會兒屁都放不出一個響的。
鍾念月牢牢抿住了唇,則是洩了點聲音出去。
少女的嗓音大不相同,又脆又甜,只零星半語,也清晰地落入了眾人耳中,顯得與這巍峨又氣氛嚴肅的大殿格格不入。
那些個呆立的貢生只想著,是哪個宮女好大的膽子,竟敢出聲譏笑皇子。
太子聽見了聲音,目光微動。
是方才那道身影嗎?
三皇子也聽見了聲音,他面色羞惱,拼命按住了,只從齒間低低擠出了三個字:“鍾念月……”
旁人自然是聽不見的,祁瀚與他站得近,自然聽了個清清楚楚。
祁瀚眉心一皺,面色沉了沉,不過很快便收斂起來了。……那屏風之後,當真是鍾念月?
幾個大學士撫了撫鬍鬚,轉身向屏風後拜了拜,低聲道:“請陛下定奪。”
話一出,殿內的呼吸聲都變得沉了些。
屏風後的晉朔帝並未立即出聲,他起身走到屏風跟前,伸手將鍾念月拎了回去:“瞧什麼?”
鍾念月:“瞧熱鬧。”
晉朔帝將那卷子下疊交的順序換了換,方才叫人拿了出去。他沉聲道:“最頭的三人,便是三甲。”
鍾念月忍不住問:“方才那一卷二卷三卷,誰是一,誰是二?”
晉朔帝頓了下,道:“卷可作頭名。”
鍾念月愣了下。
那太子真沒說錯了?
鍾念月一時有些語塞。
都怪晉朔帝其他兒子太笨了,生生鞏固了太子的地位……
那廂大學士鄭重其事地捧起卷子,拆封,露出名字,再將前三甲的名字一一念出來。
“言吉,馮仗餘,鍾隨安。”
聽到此處,鍾念月也就可以放心了。
晉朔帝也就是此時方才輕撫了下她的頭頂,後緩緩走了出去。
眾人只來得及瞥見一截繡龍紋的衣角,於是連細看都不敢,匆匆地躬身下去,行了大禮:“陛下!”
晉朔帝低聲問了他們幾句話,隨後當庭點了鍾隨安作狀元,後方才是馮仗餘,最後是那個言吉。
點完前三甲後,晉朔帝便起身離開了。
隨後才是大學士接著宣讀那剩餘的名次,等到幾日後,朝廷便會下令旨,將他們分配到各個地方去。
貢生們俱都神色興奮,唯獨三個皇子神色不一。
晉朔帝回到屏風後,低聲問:“熱鬧可瞧完了?”
鍾念月搖搖頭:“不曾,……我瞧不大真切。陛下,那個探花長得好看麼?”聽聞古代的探花,都是從中遴選生得極俊美的男子來做。
晉朔帝:“……”
晉朔帝嘴角往下垂了垂,他道:“念念原來喜歡長得好看的男子?”
鍾念月迷惑反問:“誰會不喜歡?”
晉朔帝:“……”
孟公公苦著臉心道,姑娘哎,您瞧不出來陛下是心不快麼?
鍾念月道:“原頭一回見陛下,誇了陛下生得好看呢。”
孟公公一頓。
是,是有麼一回事。
晉朔帝也一下被勾起了記憶。
不錯。
小姑娘那時候膽大得敢誇他的腰細。
晉朔帝嘴角勾了勾,道:“那探花是長得尚可。”他說罷,一頓,又問:“念念可是想要瞧個清楚?”
鍾念月頓生警惕。
難不成她撒嬌去換?
換倒也不是不成……只是哪能就換一樣這個呢?那不是白費功夫啦?
鍾念月笑眯眯地抬臉道:“陛下背過人麼?”
晉朔帝就知道她不會老老地順他的話往下走,他好脾氣一般地應道:“不曾。”
“陛下背罷,樣我就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了。可以趴在屏風上頭……保管他們瞧不見。”鍾念月道。
孟公公嘴角抽了抽。
姑娘的膽子真是普天下獨一份兒。
晉朔帝沒有拒絕,只是不緊不慢地問她:“念念想好說服的法子了嗎?”
鍾念月熟門熟路地揪著袖子搖了搖:“好陛下。”
晉朔帝記著探花的事,他垂眸一笑,道:“念念不會以為一招便能管個夠吧?”
鍾念月頓了頓,面上連紅都不紅一下,隨即就飛快地鬆開了他的袖子。
“那我不瞧了,他既然做了探花,想必是要留在京中做官的,改日總得見得到。”
晉朔帝一點頭:“嗯,朕明日便讓吏部發下文書,派他到嶽州去做縣令。”
鍾念月:“……”“那我哥呢?”
“他留在京中,入文淵閣。”晉朔帝道。
“那便成了。探花又不是我哥哥,倒也沒有那樣操心。陛下且自個兒玩罷!”鍾念月略略略做了個鬼臉。
晉朔帝頓了片刻,隨即笑瞧了她一眼。
小姑娘嬌氣是嬌氣了些,卻還是極聰明的,他自然知道她不會輕易被誆住。
無妨。晉朔帝心道。
鍾念月說走便走,宮人只有送她出去了。等她往側門走了,祁瀚三人才被傳到了晉朔帝跟前去。鍾念月瞥上一眼,驚訝道:“太子挨了打了?”
從下巴蔓延到脖頸,那是一小片紅痕。
襯得祁瀚的面容,都無端多了分妖邪氣。
宮人哪裡敢議論主子的事,便只訥訥道:“奴婢不知。”
鍾念月也沒再問,轉身走了。
等那宮人再回到晉朔帝身旁,晉朔帝問她:“姑娘方才同你說什麼了?”
一聽這句話,祁瀚便禁不住抬起了頭。
他表妹方才當真在!
宮人此時低聲道:“姑娘問……問太子殿下是不是……是不是……”
祁瀚沒成想會聽見自己,晉朔帝也沒想到。
一時兩道目光齊齊落在了那宮人的身上,壓得她氣都有些喘不過來,只能囁喏道:“是不是捱打了……”
三皇子忍不住酸了一句:“她倒心疼得緊!”
話音落下,太子不曾有什麼反應呢,倒是他父皇看了他一眼。三皇子忙閉了嘴,生怕又落個小心眼兒與女子鬥氣的名頭。
晉朔帝坐在那裡,並沒立即開口。
只等了一會兒的功夫,三皇子額便忍不住滲出了些汗水,他的頭越垂越低,一垂下去,便瞧見了他父皇的袖子……
三皇子怔忡地脫口而出:“父皇的兩個袖子怎麼都皺了?”
不該啊!他父皇從來都是形容整齊,一絲不苟,半點褶皺也無,坐在那裡,好似連煙火氣也沒有一般啊……
晉朔帝也垂首掃了一眼。
是被鍾念月故意團吧團吧揉皺了的。
他大大方方地露出那袖子皺巴巴的痕跡來,輕笑了一聲:“從雪域來的貓,生得雪白,又嬌氣,愛踩人的袖子玩。”
說罷晉朔帝神色緩和了些,方才又道:“傳太醫來為太子瞧一瞧。”
宮裡哪來的樣的貓?
太子樣想。
三皇子也樣想。
不過三皇子到底是松了口氣。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便是晉朔帝不言語的時候了,那一片靜寂無聲,逼得人手腳都軟了。
晉朔帝對他們今日的表現也未作點評,等太醫將玉顏膏給了祁瀚後,晉朔帝便讓宮人送他們出去了。
祁瀚走到門口,突地頓了下。
是,屏風後沒貓,卻有個鍾念月。
祁瀚忍不住又遠遠瞧了一眼他父皇的袖口。
晉朔帝此時微微摩挲著衣袖,面容隱入屏風後的昏暗光芒下,他似是在思量著什麼,叫祁瀚心驚。
父皇……也喜歡這只貓嗎?
廂三皇子轉身去給莊妃請了安。
莊妃氣得直罵他:“今日要你們一同審閱點評那些貢生的策論,便是在為你們各自鋪路。你若言物,選擇得當,那貢生自然服你,將來願作你的門客。可如今倒好,你都說了些什麼東西?只怕些個讀書人,眼裡是半點也沒有你個三皇子,只有那太子了!”
莊妃冷靜下來後,道:“男子成家後立業。興許是你沒成親的緣故,方才般幼稚天真……”
三皇子一聽便知道他母妃做什麼,登時忙捧著頭,連聲喊難受,趕緊溜出門去了。
他母妃便是想著尋一個端莊大方、飽腹詩書,又出身不低的女人來給他。
樣的女子,恐怕滿口都是規矩,到時候豈不是還壓在他的頭上來管束他?若是如此,倒不如娶鍾念月呢。他能想法子欺負欺負鍾念月!
廂鍾念月回到府中,鍾隨安前腳也剛到。
鍾隨安正冷靜地同萬氏訴說今日殿試是何情景,面上不見一絲驕色。
“恭喜哥哥。”鍾念月從袖中取了一物出來,遞了過去。
是她頭一回,當真買的一手的,未曾給旁人使過的東西,來給鍾隨安作禮物。
鍾隨安低頭一看,那是一塊玉佩。
鍾隨安心中震動,他攥緊了玉佩,低聲道:“多謝妹妹。”他今後自然將一腔心思都用於朝堂,來日若能升遷高位,縱使妹妹不再受晉朔帝照拂,他也能將她護得嚴實。
他親手為她挑選夫婿,送她出嫁,瞧著她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
鍾隨安將掌中的玉佩緊了又緊。
等到再低頭細看時,卻見面囂張地刻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大字:發財!
鍾隨安嘴角抽了抽,一腔慈愛的兄長之心頓時去了大半。
……不過他到底是掛在了腰間。
只是不知改日掛它出席各色場合時,他的風評會不會被害……
廂鍾念月摸了摸自己兜裡的另一塊玉,興沖沖地道:“走走走,回屋子接著雕玉去!”
香桃問:“姑娘怎麼雕一塊?”
“個給陛下!”鍾念月道。
她咂咂嘴:“面就刻陛下努力多生孩子。算了……字好像有點多。累手。”
她嘀嘀咕咕:“人家都是什麼‘升官發財’,般美好寓意。可他官兒是天下最大,又坐享天下寶庫……刻‘長壽’?估計萬歲都聽膩了。”
“不如刻個‘牛逼’吧。刻完明日咱們就能去看探花了!明日定然有瓊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