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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勝人先勝己

龍驤軍的大營為半月營,此營雖然可依靠地利、拱衛中軍,但也有一不足之處:兩翼距離轅門較遠且有視野盲區,很難像常規城牆之上兩翼的守軍一樣,側射正面敵軍。

營壁的設計也存在一定的缺陷,未曾在其外加修馬面牆以減少射擊死角;以及營壁寬窄不過六尺出頭,其上的軍士列成三列便已稍顯侷促,龍驤軍本不佔優的兵力還很難施展得開。

一條條對己方不利的資訊在腦海中炸開,讓劉陟一時不知所措;他望向火光衝天的營外,聽著愈來愈近的喊殺聲,一絲害怕湧上心頭;而無處不在的黑夜更是像放大鏡一般,將這絲害怕越集越大,匯成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恐懼。

這不是演武、不是訓練,是不死不休的仇殺;這幾個月他漸漸學會了漠視他人的性命,可輪到自己過這一關,卻無法淡然!

“會死的...打仗真地會死人的......”

“都指揮使!”

馮全乂的叫喊越過重重鼓聲,鑽入了劉陟耳中;讓他瞬間找到了主心骨,並循著聲音來處望去。

“都指揮使!”飛奔至劉陟身前的馮全乂又呼了一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營壁、營壁...形勢、形勢危急,請...請都指揮使派兵、派兵援護。”

大腦一片空白的劉陟連馮全乂的話都沒聽清,便忙不迭地應道:“好、好,依你所言。”

一面說著,右手食指還在不斷地攪動甲冑下的衣襬;堂堂一軍主帥,竟像個孩童一般。

“劉陟!”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暴喝,將其震地一哆嗦;但即使被下屬直呼其名,劉陟也不敢直視馮全乂,底下頭躲避著他那審視的目光。

可馮全乂卻不依不饒:

“危難之際,主帥當與士卒同心,請都指揮使登上營牆,以彰我軍士氣!”

面對這樣的請求,劉陟的回應是沉默;他知道馮全乂的方法是眼下最好的解決之策,可那雙腿卻跟灌了鉛似的,難以挪動,嘴巴也和吃了啞藥一般,想吐字卻說不出聲。

“那紙上談兵的趙括,面對秦武安君的圍困,尚敢親率士卒突圍;軍主的膽量,便只有這些麼!”

這一聲質問又重重地敲在劉陟心頭,讓他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可即便如此,其還是未有任何反應。

時間緊迫,馮全乂不欲再耽擱,突然抽出劉陟腰間的橫刀,反身向漆黑的營街奔去,拋下一句:

“軍中判官這便去城上督戰,都指揮使好自為之!”

劉陟猛然抬起頭,只見馮全乂的身影越來越模糊,直到消失在黑暗中;而再看一旁的十餘個親衛,臉上或多或少帶著些鄙夷。

他顫抖著收回了目光,心情已經跌落到了谷底:

“就連這些目不識丁的農夫,也瞧不起我麼......”

“我到底在做什麼,費盡心力地編練大軍,就為了引頸就戮麼!”

在十餘道目光的注視下,劉陟顫顫巍巍地解開了左臂披膊的繫繩,而後咬起披膊,拔出腰間僅剩的障刀;面色一狠、徑直刺向胳膊......

劇烈的疼痛傳入大腦,讓劉陟呆滯的雙眼瞬間恢復了清明;他齜咧著牙嘴,連包紮傷口都顧不上;率著一眾親衛,趕向核心戰場。

再說營牆近前發生的戰鬥,龍驤軍的一輪強弩齊射,便造成了牙外軍選鋒精銳百餘人傷亡;這立即令這幫新卒們士氣大振,若不是一旁有隊頭、押官在督戰,他們少說也要歡呼一陣鄙謔敵軍。

但久經戰陣的藩鎮兵又豈是易於之輩,即使右一軍短時間內減員近二十分之一,他們也未有丁點的驚慌與退意;而是趁著強弩上弦的間隙,輕車熟路地破拆、推開營壕前的據馬與鹿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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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景象營牆上的梁克貞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不能讓這群叛軍如願,正欲準備催促部下加緊上弦,卻見如飛蝗過境般的箭矢正鋪天蓋地而漫向己方大營。

倉促登牆的六百龍驤軍,就連應付牙外軍突襲的先鋒都有些吃力,自然顧及不到後續跟進的敵軍;在右一軍迫近營壁之時,為其提供遠射支援的千餘弓弩手已悄然而至。

而在龍驤軍弩手第一輪齊射完畢之後,這千餘弓弩手已展開隊形;弓手突於前方,在距營壕僅百步處引弓;弩兵則在弓手八十步後,抬起弩機、指扣機括;隨後一聲重鼓擂響,千人同時放弦!

箭矢的破空聲、箭頭撞擊夯土牆產生的悶響聲、矢鋒入肉聲、軍士的慘叫聲,隨即在龍驤軍大營的營牆上此起彼伏,整個營壁上的防線都亂成了一團漿糊。

因甲冑被秦武兕派人搶先領走,龍驤軍成立之初便飽受缺甲問題的困擾;後雖經過劉隱的暗中補充,但還是杯水車薪;連著楊復敬送的那五百副甲,著甲的戰兵才剛剛達到了三分之一。

第一陣奪命箭雨過去後,梁克貞謹慎地探出頭來,心中尚有餘悸。他倒是甲冑完備,沒受什麼明傷,可鐵甲能擋穿刺,防不了動能;其被箭矢擊中的幾處,還是有些隱隱作痛。

比起身上的小傷,城頭龍驤軍的傷亡更讓梁克貞心如刀割;剛剛那一陣箭雨,將城頭六百人射死射傷了將近一半;營壁上的防線,瞬間出現了幾個巨大的缺口。

而且由於不少隊長、押官的戰死,普通小卒變得無人約束起來,其中有些膽子大的,竟然在官長未令的情況下,撤往牆下。

城下的敵軍動作卻是絲毫不拖沓,在鹿砦據馬上開啟缺口的牙外軍選鋒,立即將竹梯平放至營壕之上,並以梯為橋,迅速向牆根進發。

初經戰陣的梁克貞雖然膽大心細,但也未曾見過這番局面,心中也慌亂起來;他不由地想起了李守鄘,若是此人沒有被調回衙內軍,己方形勢不至於如此難堪。

“敢有妄退著,殺無赦!”

馮全乂並不雄壯的聲音,此時卻穿過喧天的鼓聲,映入龍驤軍軍士的耳內;他手上拎著的那個尚在滴血的首級,則彰顯著他話中毋庸置疑的權威。

話音未落,數以千計的著甲士卒開始從各處土梯登牆,從袍澤手中接管城防;至於城上怯戰者,則被一一格殺,並削去一耳。

“啪嗒、啪嗒......”

越過營壕的牙外軍選鋒,將平放的竹梯再次扶起,並往營牆牆頭搭去;竹梯之上可有牙鉤,一旦牙鉤搭上土牆,這竹梯就再難推開。

“推杆出!”

眼看竹梯上的牙勾就要卡在城沿之上,梁克貞與趕到城頭的馮全乂幾乎一齊下令;隨即十數根碗口粗細,杆頭有置有一塊弧板的木杆便從對應方向伸出城頭。

推杆前側的弧板頂住梯子最上面一節,握住推杆另一頭的五六名龍驤軍士卒向外一齊施力,城下兩個側面扶著梯子的牙外兵直接脫手。

脫手的那兩位還算幸運,頂多手上受了點小傷,可等在梯子正面,準備第一時間登城的那個先登兵,直接被木梯帶著,摔入壕溝,瞬間被溝中豎著的竹籤扎死。

被推的梯子不是個例,更有數十人被帶入壕溝之中,慘叫此起彼伏地從那道雖然不寬不深,卻有如天塹的壕溝中傳來。

少數幾組登城的牙外兵,也被牆上守卒團團圍住,眨眼的功夫,被刺成了馬蜂窩。

第一波登城失利,並未讓牙外軍的攻勢有所減緩;右一軍的士卒稍退數十步,他們身後——第二輪的箭雨,再次鋪天蓋地襲來!

但今次登城的龍驤軍,全是貫甲荷盔之人;這次壓制射擊成果渺渺,只是……

馮全乂運氣不好,右手小臂被流矢劃傷,奪來的橫刀也掉在了土牆上;他正要去撿,一隻熟悉的手搶在他前面拾起了刀。

“都……”

劉陟一手止住了馮全乂的話語,不做停息便發令道:

“馮判官聽令,我命你下城傳令。”

“都指揮使劉陟,若在敵軍未退之際便下城,殺無赦!”

“城下士卒,見劉陟逃而不斬者,殺無赦。”

這兩道命令驚地馮全乂目瞪口呆,他剛要勸阻,卻瞥見了劉陟左臂上滲出的鮮血;知曉了軍主的決心後,其將話給咽了回去。

隨後馮全乂鄭重行了個叉手禮,旋即下城。

劉陟沒有理會下屬的動作,他的目光已穿過層層障礙,直抵著叛軍來路: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秦武兕,把你的忌日挨著你兒子的忌日,就是我對你,最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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