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將軍弒君雖不成,仍讓小滿有痛哭的喜悅,茫茫人海,竟有人和他一樣,對龍椅上的人恨之入骨。他急於找人分享這飽含辛酸的欣慰,一刻都坐不住。可是,找誰呢,惟有路遠航。
小院子離柳府很近,拐幾條街就到。路遠航一見換回少年裝束的小滿分外親切,一頭扎進他胸口喊公公公公,小滿親親路遠航,魯老太瞧了瞧他,和鄧老太說:“像不像個俊俏的後生哥?”
是後生哥啊,宋小滿說:“走夜路,男裝方便。”
鄧老太說,官兵和前幾次一樣,還是在查出逃的宮女,侍衛或宦官,以及一個小孩子,小滿抱著路遠航沉思,看起來,恆昀誤會丁老將軍和路遠航有關聯。他把路遠航抱到另一間屋,為老將軍燒了紙,上了三炷香,兩人一起磕三個頭,路遠航舔著他帶來的芒果幹問:“公公,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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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倒酒喝,滿滿一碗下去:“航兒,你要記住丁至南這個名字,他是大英雄,卒於明誠九年冬月初九。”
路遠航不懂,但有一天他會懂。小滿哄睡了他,在房間裡坐了好久。天地雖大,能說一說話的,竟只剩懷中呀呀學語的稚童。皇叔恆昀的狼子野心,摧毀了宋小滿至為珍惜的一切……近乎是一切。
若葉海衝早不在了,那便是一切了。
又落起了雪,極冷,小滿換回女裝,奔跑著回柳府。恆昀遇刺,他們愈加迫切想揪出漏網之魚,風聲只會更緊,柳府為他樹立了最好的屏障,唔,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妾。
官兵來查線索,問起有沒有可疑人員,六少爺說,柳夫人私底下跟他孃親四姨娘抱怨,真想把小滿推出去交差,眼不見為淨。小滿哈哈笑:“她們不會心軟了吧?”
“佔不著便宜啊。”六少爺故作老成地嘆口氣,“你真有問題,柳家就完蛋了;你沒問題,卻被送走了,張二嬸鬧到官府去,柳家就犯了欺君之罪,也完蛋了。”
小滿愉快得很,回屋睡覺時,他先去看柳老爺,卻聽到裡頭有人在爭吵,他疾步進去,二少爺倏地站起,一口飲盡杯中酒,取了大氅往外走,帶得一陣風起,燭火暗了一暗。小滿連忙去看柳老爺,柳老爺怒容滿面,把頭側向一旁。
二少爺怒氣衝衝,摔門而出,小滿似乎聽到他咕噥了一句:“各掃門前雪。”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二少爺走得極快,揚手將細長的瑪瑙杯砸向牆壁,清冽的脆響。小滿在他身後說:“你父親縱然千錯萬錯,又能活幾天呢,你不能讓讓他嗎,順著他的話敷衍敷衍,就那麼難?”
二少爺攏起氅袍披了,迴向小滿,眼眸中冷冷冥冥,整個人都散發著餘怒未消的氣息:“還有呢?”
小滿絮絮叨叨又說了些勸解的話,二少爺不置可否,皺眉聽完,斜眼看他,聲音一低:“自作聰明。”
小滿討了個沒趣,回屋在柳老爺床邊坐了坐,想象那錦衣少年和老父親獨處,在暗淡的燭光下想了些童年歡笑,但老父親一醒,便只剩針鋒相對,寸土不讓。小滿知道柳老爺沒睡著,悄聲說:“他發完火就後悔了。”
柳老爺不說話,如死亡般沉寂。小滿也不說話了,回外屋合衣睡了。
各掃門前雪。二少爺沒說錯,小滿翻了個身,涼薄嗎,你想想,場面冷寂寂的,很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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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大少爺來了,素衣飄揚,望住小滿說:“父親這幾日狀況頗差,要勞煩五娘了。”
柳老爺大限將至,小滿也有預感,點了點頭。大少爺對著柳老爺古井不波的臉說了句:“父親,我晚上再來。”攜了六少爺的手就走,小滿坐到柳老爺床畔,幫他舒活筋骨。
屋內沒動靜了,小滿向窗外望去,清冷的庭院裡,大少爺靜靜地回望著他,面容像被窗欞一格格地割裂,眼角眉梢俱是痛苦。他秘而不宣的痛苦,究竟所為何事?小滿兀自揣測,稍稍分神,柳老爺冷不防睜眼,詭異一笑:“你們一個二個的,在打什麼主意,我都知道。”
小滿一愕,柳老爺在和他說話?但一望,柳老爺混濁的眼睛像穿透了他,落在某處不可名狀的所在。未等他回答,柳老爺已疲倦地合上眼,再度陷入昏沉沉。小滿握著柳老爺的手頓住,這老人是恨的,恨這不能自主的肉身,恨這惺惺作態的所有人,他們都盼著他死,但他偏要忍痛死撐,不教他們那麼快就如願以償。
大宅門人心晦暗,超過了小滿在禁宮十年所見。小滿明白,進宮後,被皇后挑了去,是生命中的大幸。
才七歲,不懂事,對淨身沒概念,也體會不到殘缺啊悲涼啊孤伶什麼的,小滿只曉得很痛。痛完了被禁宮的亭臺水榭扯去了目光,一雙眼睛骨碌碌看個沒夠。皇后駕到,眾人都趴著,大氣不敢出,小滿不怕,眼角那麼一瞟啊,就望見皇后的鞋頭,墨綠色的荷葉,好看。再朝上,是深綠的裙襬,用銀絲線繡了小朵的山茶花。
吃了好多苦,才熬到快有口飽飯吃的時候了,一定要把宮裡的事都記在心裡,將來好說給葉海衝聽。宋小滿想,他比我結實,我都活著,他也餓不死的。
那一天,他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了,葉海衝去給他找吃的,千叮萬囑讓他乖乖地貓在背風的山坡,哪兒都別去。他都點了頭,但來了個人說:“半里地外,有錢的老爺在施粥,你怎麼還不去?小孩子能額外領到兩個燒餅呢。”
兩個燒餅!和葉海衝一人一個,又能活幾天了!
宋小滿說:“你快去,我要等我哥,他也是小孩子,我們就有四個燒餅了,分你一個。”那個人抱起他就跑,急得不得了,“去晚了就沒了!能搶兩個是兩個!”
灑了芝麻的!香!宋小滿沒吃上。從這家賣到那家,從半小袋高粱米到兩吊錢,他被轉了幾趟手,進了皇宮。芝麻燒餅還是沒吃上,但西葫蘆餃子管飽,他喜出望外。皇后連鞋子都穿得闊氣,她每頓都吃些什麼呢?宋小滿把眼睛一點一點往上抬,抬啊抬,抬啊抬,冷不防聽到皇后柔和的聲音:“那小孩兒,過來。”
小孩兒宋小滿穿宮裡分配的小短褂,白白的臉,小尖下巴,眼珠子黑溜溜的,用宮女碧螺的話說:“就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小娃娃,跟壽星圖的仙童一模一樣,一笑一開花。”想想又說,“就是太瘦了,是仙鶴變來的吧?”
十多年後,小滿翻看大少爺畫的仙鶴時,碧螺的話又迴響在耳邊。他管碧螺叫姑姑的,碧螺姑姑,興許真是你說的,白胡子老頭兒折梅為妻,化鶴為子,深山就不那麼寂寞了吧。
書房裡墨跡未乾的畫作,是大少爺的梅妻鶴子嗎?這深宅大院,也令他感覺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