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幾個小廝在門前掛起了花燈。顧長安一望，花燈的圖案都極美，碩大的青鸞，朱雀，鴻鵠……都是上古神話裡的靈鳥，他長久駐足，歡喜讚歎，忍到入夜攀上院牆，身影隱在花枝間，摘下一盞花燈託在掌心細看，想嘗試著臨摹，卻驀地看到青鸞的尾羽上有小小的徽記，是“常”字。父親放在姑姑衣冠冢的鳳凰簪也有這個徽記，顧長安陷入回憶，一時失察，被更夫發現，向府裡的守衛示了警。
清晨，被囚於柴房的顧長安苦求守衛，給陳老爺子遞來了一幅小畫。陳老爺子被僕婦伺候著用早餐，盯住這幅鳳凰簪看了半天，命人把顧長安帶來。
顧長安用鳳凰簪對陳老爺子表明自己有繪畫功底，只是好畫之人，絕無行竊之意，陳老爺子卻親手給他解開綁縛，急聲問：“你是玉山什麼人？”
常玉山，寶成齋第十一代傳人，常家世代雕琢玉器，技藝傑出，北辰年間，神宗路長河御封當時的寶成齋主為琢玉侯，皇室的金玉銀飾自此都交由常家設計雕琢。常玉山是長子，承襲了侯位，他擅花鳥，陳老爺子長於山水，兩人互相仰慕，結為忘年交。
明誠八年秋，皇帝吩咐常玉山為皇后雕琢一支鳳凰簪，當成他們相識十年的禮物。常玉山深感壓力，在大內文淵閣裡查閱了諸多古籍，參考上古神話的描述，畫下數幅鳳凰圖，還時時到陳府跟陳老爺子探討。陳老爺子花燈上的青鸞朱雀，便是由常玉山那時候的手稿印製而成。
誰曾想，鳳凰圖案還未正式確定，明誠帝就崩逝了，皇后殉節追隨。史書稱，太子禪位於皇叔路恆昀，入渭山守陵，但更多人都堅信，是路恆昀逼宮篡位，否則他即位以後，為何始終拿不出傳國玉璽？
明誠帝待常玉山友善，他逝後，常玉山情緒低落，來找陳老爺子喝過幾次酒，拍著桌子罵新皇帝路恆昀殘暴。路恆昀上位即誅殺了明誠帝重用的數名臣子，且在民間佈下無數暗探，誰敢妄議他承國不正，一概剮於市，被殺的重臣裡有幾人是陳老爺子的門生，若非陳老爺子早早退隱，後果也難料。他痛心地和常玉山碰杯，殷殷勸他：“這些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謹記，謹記。”
那段時日，沅京風聲鶴唳，逼人窒息，陳老爺子遂攜家眷離京，赴江南小居，重回京城卻找不到常玉山了，他擔心常玉山因言獲罪，派人到常府詢問，常府卻閉門謝客。陳老爺子察覺到常府已在皇帝的監控之中，過了幾日，常玉山的叔父才悄然託人送信，稱皇帝路恆昀將常玉山軟禁於禁宮，密令他琢制一隻傳國玉璽。
顧長安捧著自己畫的鳳凰簪圖，雙手顫慄，父親說過：“這輩子想親眼見一見真正的玉璽。”他以為，父親是顧添福，主家德王謀位不成，他亦心有不甘，要到今時今日，他才知道，他的父親是常玉山，御封的琢玉侯。
父親想見玉璽，是想知道欠缺何在，為何數易其稿，仍一籌莫展？皇帝路恆昀給了他許久時間，但終究失去了耐心，找了個藉口，將常府上下滿門抄斬，是為滅口。
常玉山幽居於深宮，陰黑溼冷，眼力愈發不濟了，路恆昀留之無益，但又憐其技藝，將遂他關押於大牢，並且瞞下常府滅門的訊息，逼得常玉山以親族性命為念，對玉璽一事守口如瓶。
當年，陳老爺子以為常玉山被暗殺，遂瞞人耳目，悄悄為他修了衣冠冢，在墳前燒了自己幾幅山水圖，到黃泉路上陪他。常玉山生而被囚居，陳老爺子希望他死後能縱情山水，可常玉山竟活到了出獄那一天。
然而，常家所有的親人竟都不在了。顧長安描述了他父親的種種，陳老爺子老淚縱橫。顧細柳或是常玉山萬念俱灰之際，遇見的一絲暖意，卻消散得那般慘烈，顧長安亦覺慘痛，他識得的父親，沉鬱，蕭索，而十數年前，跟陳老爺子結交的琢玉侯，運刀如風，大笑闊朗。
既然是故人之子，陳老爺子欣然收了顧長安為弟子，還請了一個玉匠教他雕工。玉匠是常玉山收過的學徒，如今在沅京已小有名氣，顧長安赧然：“可我只是他的過繼子……”
不是親生子，豈能妄想繼承他的衣缽？陳老爺子拍拍顧長安的手背：“他是玉字輩，他的兒子，是安字輩。”
顧長安到顧家時還小，但很乖覺，常玉山伐木，他跑去打下手，常玉山挑了木材，給他打了一隻小板凳，凳面的一角，刻了個小小的安字。常玉山說：“這是你的安字。”顧長安就折根樹枝，在沙地上一遍遍學著寫，到現在，安還是他寫得最好的一個字。
顧長安背轉臉，哭了。長久以來，他總以為父親不疼他，待他冷淡，但是，竟不是這樣。父親對他漠視，是想對自己心狠吧，沒了牽掛，他隨時就能去死了，留下顧長安在人世追悔莫及，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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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陵川說：“不要以為你父親不在意你。”顧長安只當是勸慰，可這竟是真的。他突然很想再見周陵川一面，在他們分開多年，音訊全無之後。
可是，已經忍了這麼久，咬一咬牙，還能再繼續忍下去吧。
顧長安進了一趟城，依照跟秦小茶的約定，在一間糕餅店給她留了信，他想和她說說話。蒼茫世間，只得秦小茶一人，讓他敢於將周陵川這個名字宣之於口，且不必再細說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