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子搖光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群臣跟他說話很吃力，還沒引經據典呢，他就聽不懂了，急吼吼要求對方說人話。
從小到大都飽受責難，搖光有點不服氣，他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優點的，畢竟還砸得一手好核桃，禁宮之內無人能出其右。
搖光常年隨身帶一把極精巧的小錘子，銅質，寸餘，柄尾有尖尖的嘴，一敲一轉一挑，一顆完整的核桃仁應聲而落，快得不假思索。為練就這個絕技，搖光花了好幾個月，十分自豪。
每次西域使節來訪，搖光都分外高興，揣上錘子就去赴宴。宮中多是山核桃，剝得滿手渣，沒勁。但西域核桃種類繁多，讓他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結果第二天就又被彈劾了，奏章上是這麼寫的：核桃似人腦，太子只熱衷於此，足以證明愚魯且暴虐，請聖上明鑑，改立儲君。
搖光很困惑：“難道他們不吃核桃？”
皇帝說：“他們不用自己砸。”
搖光惋惜不已：“哎，吃核桃的樂趣就在於砸。”
嘉遠皇帝路之北四十一歲，年富力強，無需太子監國，但朝政大事搖光都得知曉，御書房的奏章也是要看的。每當此時搖光就頭痛，朝臣們旁徵博引，妙筆生花，大部分他都看不懂，很沮喪。好在皇帝會撿重要的看，不誤事。搖光坐在一旁，挑認識的字慢慢看，久而久之也看出門道來了，洋洋萬言，基本都只用看倒數幾段。
朝臣互相砸來砸去，好不熱鬧，搖光看得津津有味。有一則是控訴禮部侍郎蔣士恩的，說他酷愛吃炒豆子，退朝時還邊走邊嚼，實在有辱斯文。另一則對皇帝關切有加，先是誇他勤政愛民，克己奉公，話鋒一轉，指出陛下衣著未免單調（他們沒用寒酸兩字），建議再多做幾身冠服，既體現天子風采，更能在各國使節面前，彰顯我泱泱天朝在種植業、紡織業、印染業、刺繡業、縫紉業各方面的綜合成就。
搖光最愛看彈劾自己的，言官們換著花樣看不起他，結尾都千篇一律：懇請當今聖上嘉遠帝廢黜太子，理由也與時俱進：搖光是帝國的皇長子，一出世就被立為太子，但他是庶出，生母出身婢女，地位卑下，求皇帝收回成命；三皇子玄晟出生後，他們再次上書，雖說大夏宗法是立長不立幼，但玄晟之母是皇后，理應立嫡出皇子為儲君；才三歲的五皇子玉珩竟也被提名，稱從面相來看，小殿下宅心仁厚，他日登上大寶，必為大夏萬民之福。
同樣是砸，砸人和砸核桃，誰更暴虐？人和人是很難彼此理解的。搖光邊看邊樂，順便再吃一顆核桃補補腦子，以示自己正在努力上進。
被砸了十五年，搖光還是太子，皇帝對所有非議鐵石心腸，不為所動。擁立三皇子玄晟的眾臣很失望，不料這日下早朝後，皇帝單獨召見玄晟，命他即日下江南，密訪寧城民生歲貢。
不知怎地，這半年來，皇帝身體走了下坡路，天氣稍微一冷就咳嗽不斷，病歪歪地對玄晟道：“從好幾份奏章來看，牽扯了朝中幾位大員，定要小心行事。”
雖是暗授機宜，但玄晟一派很快聽到風聲，揣測聖意，鬥志昂揚。江南自古以來就是朝廷的賦稅重地，遍地黃金，皇帝這般授意，自然是三皇子親政的第一步，若公務處理得妥當，玄晟很可能藉此獲得皇帝青睞，儲君之位亦有指望。
玄晟比搖光小一歲，天資聰穎，四歲就會背《左傳》，六歲談起《資治通鑑》頭頭是道。沈皇后請來大內高手教他騎射之術，到了十四歲，儼然有模有樣，此番被啟用，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只怕是要變天了。玄晟一派紛紛慶幸皇帝日漸老邁，總算意識到太子搖光不堪用，大夏朝得託付給更有才幹之人。
搖光頃刻間發現，群臣們看向他的眼裡多了幾分玩味。他撓撓頭，默默地走開了。
搖光的母親林美人染了風寒，她熬藥湯時給皇帝也熬了一份，搖光拎著湯罐到御書房探望皇帝，太監宮女跪了一地，老遠就聽到皇帝在咳嗽。
小宦官小跑上來，幫搖光倒出藥汁，皇帝失笑：“你還怕我沒藥喝？”
“母親也病著，兒臣挑的是最好的藥材。”搖光撓撓頭，訕訕地沒說下去，皇帝生病更是大事，豈會沒人給他熬湯，膽敢不用最好的藥？可他一急就又忘了，也許是母親林美人太習慣自己動手，而他總以為，皇帝是他一個人的父親，像尋常百姓家，當家的一生病，妻兒都慌了神。
皇帝搖搖頭，端起藥汁一口氣喝掉，搖光摸出一小盒桃酥：“藥太苦，得再吃點甜的，這個好吃。”
皇帝笑著接了，卻說：“不苦。”
搖光猜他想說的是朕不怕苦，皇帝很護著搖光，幫他擔了太多干係，搖光很愛父皇，可他的確不成器，他都有數的。他抓抓腦袋，且笑且難為情：“紅葉快回來了，我要跟他多學點東西。”
江紅葉是搖光的表兄，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剛打了一個漂亮的大勝仗，即將回京。天家子弟緣分薄，搖光和玄晟雖然是親兄弟，平素不大來往，他跟江紅葉倒親厚得多。
皇帝翻開奏章，搖光說：“別人講兵法史書不好懂，但紅葉一說我就都懂，像我母親講的故事。”
皇帝不置可否：“去吧。”
父皇今日竟不讓自己陪著看奏章，搖光一呆：“哦，好的。”
那孩子拎著藥罐子跑了，他的朝服寬鬆了點，被風吹得鼓鼓的，孔明燈似的。皇帝起身在窗邊看了片刻，低頭看奏章，是玄晟的手書，向他請命親赴江南查歲貢，游龍走鳳，文採斐然，一筆好字。
回到東宮無所事事，搖光又去爬蒼南山，它就在皇宮後面不遠處，屬皇家禁地，藥客樵夫是上不來的。空山很寂靜，但搖光不怕，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有十六名承影衛遠遠近近地跟隨著，皆是一流高手，負責暗中保護他的安全。
又看到那棵紅楓了，亭亭如蓋，遮天蔽日，樹冠剛好蓋住一旁的八角亭子頂部，渾然天成。每當搖光想念江紅葉時，就會過來陪它坐一會兒。他發現這棵楓樹，是前年的事了，那日上午，宮裡司禮監柳公公指揮著好幾個人扛著鋤頭鏟子出宮，搖光好奇地跟了去。
柳公公奉皇后之命，上山來請一棵楓樹進宮，移植在御書房門前，給皇帝祝壽。楓樹是大夏朝的神樹，太祖路得勝是在七月稱帝的，登基當天，蒼南山的楓樹一夜之間全都轉紅，燦爛無匹，太祖視為吉兆，龍心大悅。
柳公公要請的那一棵確是很優美的樹，修長挺拔，搖光對它一見傾心，抱住它不讓眾人下鍬。柳公公好言相勸：“殿下，聽話，移回宮了，你天天抱它都行。”
搖光鼓著臉不幹：“人挪活，樹挪死，柳公公你也聽說過吧？”他拍拍楓樹樹幹，打量著它，“它長了很久了吧，讓它一把年紀，冒著性命危險，跑去別人家的院子天天站著，周圍全是不認識的樹，換了你，你也要不高興的。”
柳公公哭笑不得：“可它是樹，不是人啊。”
清晨剛下過雨，風一來，樹葉飄拂著，吹落一地雨滴，搖光說：“它在哭呢。”
柳公公笑眯眯拱一拱手：“樹仙莫怪。”
搖光想了想，給柳公公出主意說，乾脆就告訴皇后，不小心挖斷了根，只得把它留在山上自生自滅，再另外找些小樹苗帶回御書房種上一排，好活，彼此還能作伴。
柳公公很訝異：“殿下還懂種樹？”
搖光熱情洋溢地推薦：“你吃過八珍鴨嗎，林軒記的招牌菜！是用好幾種果木配比掛爐烘烤而成。”他越說月回味，“廚子說過，種什麼果木，多久砍伐，全都有講究，不然也不會那麼香，那麼好吃。”
一邊是太子殿下，一邊是皇后娘娘，誰都不能開罪。柳公公嘆了口氣，接受了搖光的建議。搖光說的也不是沒道理，移回宮裡，萬一活不了，可就給皇帝添晦氣了，留下來也罷。
把紅楓移回皇宮，是能天天見，但搖光不想傷害它。捨不得讓它來，那就走過去陪它啊，好簡單。他一有空就來看這棵紅楓，在樹下的亭子間半躺著吹風，聽鳥叫，和楓樹對望，倦了就打個盹，在鳥語花香裡，做一個悠長的夢，夢中江紅葉從夕陽深處策馬歸來，朗眉星目，俊逸神飛。
搖光最難忘那一年春節，在城牆送江紅葉返回邊關。江紅葉回頭望他，一身鵰翎戎裝，在喧囂中昂首拋弓而去，衣袂飛揚。
深宮孤單，搖光總是很想念江紅葉，想念他說：“五個皇子裡，就數你的名字最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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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光三四歲時，問母親林美人自己名字的含義，林美人說是皇帝御賜的，是北斗七星杓頭那顆星，光芒閃動之意。太傅搖頭晃腦吟出一句“光搖朱戶金鋪地”，文縐縐的詩，林美人強行記住了，學給搖光聽。
搖光剛滿月，趙貴妃就傳來懷孕喜訊，年底時沈皇后也有孕了，宮中喜事連連，到了第二年，皇帝喜添兩位皇子。林美人開玩笑說，搖光乾脆改名叫招弟引弟盼弟來弟。
這話擱在宮裡顯得傖俗，母子倆躲起來偷偷說。搖光跟江紅葉說了，江紅葉斜斜倚窗，笑道：“招招手，引誘你，盼望你來到身邊，真真好名兒。”
招、引、盼、來。你來，還是不來？想念不可遏制，但從未親口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