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苦寒,遼東尤甚。
遼東地區歸屬的朝鮮國長期以來都對周王室聽調不聽宣,這與他們的建立者箕子有關。
箕子,名胥餘,殷商末期人,是文丁的兒子,帝乙的弟弟,紂王帝辛的叔父,也就是說,他是伐商的周王室的敵人。
牧野之戰後,紂王自焚而死,商朝覆滅。箕子不願意做新朝的官員,於是躲到了深山裡隱居起來了。
武王聞聽山有賢人不願從周,便帶著同為殷商王室的微子啟一同去拜會,想請箕子出山。大概是存了以二子之間的親戚關係以作拉攏的心思。
然而箕子不是那樣的人。他對微子說“商其淪喪,我罔為臣僕“,只傳給了周武王《洪範九疇》,卻拒絕了出山。
之後為了避免武王繼續騷擾他,箕子率商朝遺民逃亡遼東以至朝鮮,建立國家之後便選擇了自我封閉,與中原斷了往來。
而因遼東天氣惡劣,不適合耕種,中原國家也沒有北上佔土的意願,周武王稱王之後也並未選擇派兵征討,而是將箕子已經佔領的地盤順勢封給了他。
箕子也比較上道,對周王室表示了臣服,於是在大家面上都過得去的情況下,周王室也就懶得千里遠征一塊鳥不拉屎的地盤了。
於是史稱萁子朝鮮的國家便以朝鮮半島為根基,存續了七百餘年。按照實際情況來看,箕子後人享受國祚的時間,比周王室還要長。
按照原本的歷史進程,萁子朝還會再延續數十年,直到前194年楚漢之爭時,才會被燕人衛滿趁虛所滅。
而如今,因為齊國滅國壓力在前,得了趙勝提點的燕太子丹連哄帶騙,說服燕王喜放棄了薊城舒適的燕王宮,北上攻略遼東,在這一片冰天雪地中為已面臨絕境的燕國社稷謀求一線生機。
煙花三月,中原地區如今正是春意漸濃,南方長江流域更是已經春暖花開,然而春風不但不度玉門關,同樣也不度山海關。
三日前翻過長城(燕長城)時還依稀可見的綠色,如今已全部被白色所覆蓋了。
太子丹知道,隨著離開故土越來越遠,被迫北遷的燕國隊伍中對自己的反對聲音會逐漸增多,尤其是習慣了錦衣玉食的權貴們,對他的非難更為嚴厲,也更為致命。
因為這些權貴們都是能夠在燕王身邊發揮影響力的。三人成虎,即便太子丹在燕王心中的形象如何完美,也耐不住積毀銷骨。
不但是北上遼東的戰略受到了各方批評,連此前已經定下的聯盟匈奴的策略,也被看到匈奴軍勢後心驚膽戰的老舊貴族們反悔抵制。
對於這些早已腐朽到骨子裡,除了憑藉祖上顯榮而寄生於大燕骨髓中的寄生蟲,太子丹看不順眼很久了。
他們這些人,就是燕國之所以越來越弱的根因。
只要還有這些人在,燕國就不可能進行可以讓大燕追趕上列國的變法,燕國只能繼續繼續沉浸在古老的榮光中逐漸消亡。
而此次搬遷遼東,除了存續燕國社稷以外,太子丹還抱著剪出老氏族勢力的心思。
只要老氏族仍然紮根在故土,燕王也好,太子丹也好,就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但是遠離故土之後,失去了根基的他們就會在合適的時機被太子丹一併剪除。
然而此時,太子丹最需要關切的並不是那些寄生蟲,而是一直支援著自己的父王。
如今,燕王喜因為年老體弱又深受奔波勞苦,身體健康大受打擊,甚至連神智也開始時好時壞。
隨著燕王健康惡化而起的暗流湧動,令隊伍中人心惶惶,也讓太子丹憂心不已,他每日裡的大多數時間都在上下溝通,以讓隊伍維持繼續前進的士氣。
幸虧有軍中支柱,老將秦開的鼎力協助,至今才沒有發生成規模的逃兵事件。
但太子丹知道,再這麼繼續下去,即便有嚴酷軍法在前,也終究會有人開始忍受不住而選擇逃跑,甚至譁變。
然而即便前路如何荊棘密佈,太子丹也不會放棄,因為已經失去了立足中原實力的燕國,便只有這麼一條路可以走了。
更何況,在這條荊棘路上,他並非孤身一人。
以太傅鞠武、名士田光為代表的時新派官員、以荊軻、高漸離為首的遊俠勢力,甚至就連燕國老貴族中的年輕一代,也都堅定地站在太子丹這一邊,在他的旗幟下為了燕國的未來而奮鬥。
就在燕國隊伍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預料中的敵人終於在風雪之下露出了面貌。
那是一群身材矮小、身披獸皮,手中拿著石頭長矛的原始軍隊。
按照匈奴探子的彙報,一直躲著燕軍的朝鮮軍隊終於開始集結,準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外與燕軍正面抗衡。
而這正是太子丹目前所需要的——一場大勝。
他急需一場大勝,來提振被冰雪和失利等訊息摧殘得低落的士氣,同時更重要的是,用來鞏固他目前已是岌岌可危的地位。
太子丹完全相信,只要戰事開始,燕軍必然可以獲勝。
即便燕軍士氣低落,而且在列國中有“弱燕”的蔑稱,甚至屢遭胡人欺凌,軍力之弱一向被視為墊底。
但燕國畢竟仍是屹立在中原的七雄之一,與一夥身披獸皮的原始人對戰,太子丹還是對燕軍抱有信心的。
然而為求必勝,今夜,太子丹還是需要先去拜訪一個人,以謀求在勝利的天平上為燕國,也為自己再加一塊砝碼。
掀開厚重的帳門,內裡與門外迥然不同的熱度令太子丹呼吸一滯,仔細看去,卻是冒頓正帶著族人們在烤一隻羊羔。
羊羔被烤得金黃發亮,肉油順著羊身滾滾而下又被火烤得劈啪作響,難怪內裡溫度如此灼人。
冒頓正敞著懷抱,與族人痛飲笑罵,此時見了太子丹進門,忙扶著桌案搖晃起身,拒絕了美姬的攙扶,親自上前挽住了太子丹的手臂。
“太子來得正是時候,我的好弟弟伊志斜擔心我離開草原吃得不好,專程向父汗請了兵馬,就為了給我送來今春剛剛下地的羊羔來。”
太子丹隨著冒頓的熱情引導走到了大帳中央,順著冒頓的指點看向一位與冒頓只有兩分想象的匈奴人,此時雖也站了起來,卻神情倨傲,絲毫也沒有行禮的意思。
跟隨太子丹一同入內的侍從見狀大怒,正要拔劍,卻被太子眼神所阻。
如今大戰在即,太子丹還需要藉助匈奴人的力量,他不願意在此時因為小事而影響了接下來的大戰。
冒頓醉眼迷離的眼珠滴溜溜轉著,將侍從憤恨的神情盡收眼底,卻沒有出來圓場的意思,只當並未發覺,繼續帶著太子丹坐到了上位。
太子丹還要拒絕,卻被冒頓按了下去,力氣之大竟讓他無法反抗,“我們是吃過了主人鹽巴的客人,怎麼能坐到主人的前面呢?”
草原缺鹽,因此吃過了主人的鹽巴,就意味著受到了最好的款待。而且在草原上,分享過鹽巴之後,就意味著兩方達成了牢固的盟約,輕易是不會背叛的。
那位按劍而立的侍從此時表情稍緩,顯然是對冒頓的行為略感滿意,稍稍按捺下了對伊志斜方才冒犯的怒意。
就太子丹從太傅鞠武和田光處聽得的訊息,匈奴的兄弟姐妹們之間可從來不講究什麼兄友弟恭的。
即便是吃同一個母親奶水長大的孩子們,為了爭奪家產也是無所不用極其的,尤其是在匈奴首領的孩子之中,最後往往只會活下一個來。
這種遠比中原國家還要血腥慘烈的奪嫡戰鬥,不但是出於匈奴人本就兇狠的心性,更是因為草原資源的極度匱乏,以使他們沒有富餘去享受溫情脈脈的兄弟情誼。
因此太子丹判斷,這位千里迢迢趕來遼東的伊志斜,恐怕不會只是為了一飽兄長的口腹之慾,但他究竟是何意圖,太子丹就無從得知了。
但無論對方是何意圖,都必須要在冒頓幫助自己攻佔遼東之後才可以施行。
在此之前,太子丹就是冒頓最堅實的盟友。
此時,剛剛坐下的伊志斜突然拍桌而起,指著冒頓一頓嘰裡呱啦,看神情似乎是在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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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看向身邊,侍從此時正在為他翻譯,“伊志斜從身邊翻譯那裡知道了冒頓剛才將他說成了是上趕著送禮的懦夫而極為不滿。”
伊志斜還在哇哇叫著,侍從卻不翻譯了,太子丹大惑不解,“還有呢?”
“額……”侍從猶豫了一下回道,“現在都是一些……粗鄙之語,不敢汙了太子視聽。”
粗鄙之語?
太子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原來侍從是擔心出身宮廷的他聽不得汙言穢語,才選擇了不翻譯。
理解是可以理解,就是挺遺憾,其實太子丹還挺想知道匈奴的髒話比起市井上那些腌臢漢的言語來,孰優孰劣。
太子丹喜歡混跡市井,對於這些汙言穢語早習以為常,只有這位跟隨自己不久的,出身燕國貴族的侍從才會以為他堂堂太子聽不得這些。
要知道,太子丹可是能夠跟老漁民們吵上三百回合的。跟漁民們夾雜著腥味的髒話比起來,市井上的那些都算是溫聲細語了。
當然,太子丹也不會去要求侍從將那些話全部翻譯出來的,畢竟好奇歸好奇,重點還是在於觀察冒頓如何應對。
面對“好弟弟”伊志斜不留情面的大罵,冒頓卻彷彿毫無反應,依舊喝酒吃肉毫無停歇,甚至還在喝酒的間歇中不時招呼太子丹不要客氣,語氣中滿含酒意,似乎真是醉了。
見冒頓絲毫沒有對自己的喝罵做出反應,伊志斜更為氣惱。
然而就在太子丹以為他要做出更為激進的行為時,伊志斜卻突然笑了,邊笑邊從嘴中崩出了幾個快速的單詞,看向冒頓的眼神也從憤怒變為了嘲諷。
然後,一直面對怒罵毫無反應的冒頓輕輕放下了骨杯,眼中的醉意驟然間被凌厲起來的殺機代替,也快速地回應了一句。
伴隨著周圍匈奴人突然鼓譟叫好的聲浪,冒頓掀翻了面前的桌案,將上半身本就敞開著的衣裳徹底拉開垂到了腰上,露出了肌肉精壯的上半身。
“他們說了什麼?”眼看異變陡生,太子丹知道原因必然在方才伊志斜突然吐露的那幾個單詞上。
“伊志斜侮辱了冒頓的母親,冒頓向他發出了挑戰。”
“決鬥?”太子丹皺眉問道。
“是的。”
身為幾位著名遊俠的密友與資助者,太子丹對於決鬥並不陌生,燕國遊俠之風盛行,每日為名譽與利益而發生的決鬥不勝枚舉。
眼看接受了挑戰的伊志斜同樣光出了膀子,拔出腰間的短劍,太子丹不免有些緊張。“你覺得誰勝算更大?”
冒頓在太子丹接下來的謀劃中即將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不希望對方在此時發生意外。
否則群龍無首的匈奴軍隊必然會被伊志斜帶回,那時失去了匈奴人的騎兵幫助,不但接下來的大戰會平添幾分變數,他想藉機除去“寄生蟲”的計劃也會遭到打亂。
此時兩方還在場間繞著圈子互相試探,還未真正交上手,故而侍從看不出技藝長短,但太子問話不可不回,他就只能從兩人的身材上分析。
“伊志斜雖然年紀小一些,但身材高大,且肌肉更為壯碩,在短兵相接的情況下更具優勢。”
此時,伊志斜厭倦了繼續與冒頓繞圈子下去,主動猛然向前踏了一步,手中短劍如同自己長臂的延伸,迅如雷霆地刺向了冒頓的胸口。
冒頓腰腹用力,狠狠頓足,與千鈞一髮之際後退了半步,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這一次刺擊。
還未等太子丹驚呼出聲,一招得勢的伊志斜不給冒頓重新找回步調的機會,趁著對方腳步散亂欺身而進,一招快似一招,很快將左支右絀的冒頓逐漸逼到了烤著羊肉的火堆邊緣。
伊志斜此時的臉上早已沒了方才的倨傲神色,眼神中的嘲諷也換上了凝重,好不容易才有了能夠光明正大殺死冒頓的機會,他不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