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暖閣，方才清靜了下來，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鄭夫人穿一件淺棕色羽緞織錦的袍子，頭上戴著一支翠綠的玉簪，臉上略施薄粉，蓋住了深色的眼袋，大少奶奶在旁侍候著，也跟著行禮請安。
“妾身見過兩位貴人，這兩日風溼病犯了下不得地，王妃別介意，就容妾身坐著行禮吧。”她坐在鸞榻上請了個安，佟裳這才注意到她的腳，她腳上雖然穿著鞋，可那腳面高高腫起，竟比普通人的腳面高出許多，顯然是腫得厲害。
清郡王妃道：“早就聽說你身子不好，一直不得空來看，你這風溼這麼重了，怎麼也不說一聲？”
“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陳年的舊疾，每次刮風下雨就犯一回，我原想著等好些了再去給皇太后請安來著，誰知又成了這樣，讓王妃見笑了。”因又對大少奶奶道：“容枝，快給王妃請安。”
大少奶奶上前見了禮後，就又退到了一旁。
佟裳見她端茶倒水，倒也十分細心。
鄭夫人與王妃敷衍著，說話間朝佟裳這裡看上一眼，眼神裡似有萬千的話，只是也先嚥下了，“您吉祥。”
清郡王妃便道：“這是皇上跟前的裴嬤嬤，也是皇太后得力的人兒，這次跟我來是有一樁喜事想跟夫人商量。”
清郡王妃便趁機說明了來意，“當初我就瞧著和璧這丫頭不錯，原還想著給我家那不成氣的十哥兒留著呢，結果皇太后相中了。”
鄭夫人笑著道：“她能被皇太后喜歡，是她的福份，天家如此說了，我也沒什麼意見，只是有一條，我想讓他們快點大婚。”
清郡王妃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皇太后的意思原是再等等，必竟兩個孩子都還小，先把人接進宮，過個兩三年再行大禮也是一樣的。”
鄭夫人道：“雖說是一樣的，只是我的身子等不得了，我想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兩個孩子成親，如此，我也就能閉上眼了。”
清郡王妃沒想到她是為了這個，一時有些傷感，“怎麼會壞到如此地步了呢？京城裡有那麼多好的太醫，回頭我介紹兩個給你瞧瞧，不過是些風溼，怎麼就嚴重至此了呢。”
清郡王妃十分惋惜。
佟裳一直坐在一旁沒有說話，不過對於鄭夫人的話，她是信的，鄭夫人今天特地打扮過，可臉上還是有一種掩蓋不住的灰敗之色，那是久病之人的通病，皇太后也有這樣的氣韻……
清郡王妃妥協道：“容我回去跟皇太后商量商量吧。”
“有勞王妃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想叫皇太后為難。”鄭夫人說著話，便咳了起來，本來只是輕輕的咳，誰知後來竟止不住了似的，最後一通大咳之後，她驀然地收了手，緊緊握在袖子裡，“我先失陪一下，容枝，替我招呼兩位貴人。”
“是。”容枝納了個福，想要扶她起身，鄭夫人擺一擺手，叫她別動，她身邊的婆子過來，一邊一個將她駕起扶到內室去了。
大少奶奶笑著解釋道：“不好意思，母親的身子一時好一時壞，讓你們見笑了，王妃請喝茶，嬤嬤請用茶。”
大家哪有心思喝茶，內室裡人來人往，丫鬟婆子們急匆匆端水進去，又有小丫頭急匆匆地跑出來，“大少奶奶，夫人她……”
大少奶奶登時臉色大變，對兩人蹲了個安道：“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說著便匆匆進去了。
清郡王妃嚇得不輕，臉色慘白一片，佟裳也很擔心，坐在那裡，只是心神不寧，兀自坐了一會，突然兩眼定住，赫然看見鄭夫人剛才坐過的位置上有一點血痕，她傷倏地站起身，對清郡王妃福了福道：“王妃寬坐，我略會一點醫術，先進去替夫人瞧瞧。”
“你快去吧。”
佟裳走進內室時，裡頭已經慌成一片，鄭夫人被安置在圍床上，她閉上眸，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胸前嘴角有一片殷紅的血漬，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只是不敢哭，大少奶奶坐在床前，捂著帕子無聲地落淚。
這些人裡，只有瀾翠還保留著一點理智，吩咐著大家幹活，“你先去宮裡回一聲，請個太醫回來，再找個小廝到宮門口迎著，等大人一下朝就叫大人回來。”
她吩咐完這一切，轉頭看見佟裳站在那裡，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打住了，只是輕輕讓開了一些位置，讓她走到夫人跟前去。
大少奶奶也無聲地站起來，讓到一旁去了。
佟裳走到床邊，床上的人彷彿有感應似的，睜開了眼睛，看見是佟裳，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你回來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
佟裳有點想哭，忍住了，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道：“你明知道我回來了，怎麼不找人告訴我呢？”
鄭夫人笑著道：“這不是見著了嗎？可見咱們有緣。”
佟裳無耐地笑笑，搭了她的脈搏凝神細聽，鄭夫人脈象十分雜亂，已經有燈枯油盡之勢，雖然早就料到了，可真到了這會，又有些傷感，不知道怎麼告訴她。
鄭夫人彷彿看破了她心事，笑著道：“不要緊，人固有一死，我死了，就能到地下陪阿文了。”
這麼些年，她還是沒能放下阿文，放過自己。
鄭夫人又咳了起來，一時宮裡的太醫到了，佟裳便先退了出去，清郡王妃還要回去覆命，便先回去了。
佟裳一直等到很晚，直到鄭夫人吃了太醫的藥醒過來，方才起身回宮去，臨走之前，鄭夫人又對她道：“不用替我難過，死對我來說是種解脫，現在看著和璧結婚，就是我唯一的心願了。”
佟裳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好好養著，我再來看你。”
佟裳出去時，鄭大人正匆匆趕回來，兩人在門口打了個照面，他便進去了，隔著老遠的距離，她似乎聽見空氣中一點沉悶的哭聲，“你這又是何苦呢，你若走了，留下我跟孩子們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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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裳抬頭望著天上的雨絲，心裡湧起一種悲愴的情緒，首輔大人粗枝大葉，想不到竟也有這樣柔情的時候，想來人都是有感情的，可生老命死，實屬無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