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萃, 別哭了, 這剛收到錄取通知書，這是天大的喜事啊，怎麼還哭了呢……”田思雲手足無措的哄著趴在床上泣不成聲的女兒, 衛文萃將臉埋在枕頭中，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淡粉色的床單, 另一只手攥著一張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上面惟州大學四個大字彷彿也在哭聲中變得黯淡。
“……別理我……讓我靜一靜……你出去……”文萃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從枕頭中傳出, 明顯的哭音讓田思雲心痛難耐。
文萃長得不像她, 反倒極像堂姐衛暖日，這一直是田思雲心中的痛。衛家幾個孩子中，她最不喜的就是暖日, 總覺得被她那一雙眼睛盯著心裡就打怵。可偏偏自家閨女的長相卻和她有七八分相似, 每當看著這張臉，田思雲心裡就有些彆扭, 可這是自己十月懷胎剩下的女兒, 就算再不喜她的容貌也不會因為這個跟親骨肉置氣。更何況，她的優點也不是一點沒遺傳到文萃身上的。
這孩子的聲音像極了她，清脆悅耳，聽起來就讓人舒服。可如今，女兒難過的哭啞了嗓子, 那沙啞的聲音讓她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從小便嬌生慣養，生怕她受到一絲絲的委屈。後來工作不順利, 事業進入了瓶頸，她無法違逆衛國華的意思，只能辭職在家專心做賢妻良母，照顧老人孩子。從那一天開始，女兒就是她的全部。
文萃是她和衛國華捧在手心裡長大的，沒受過挫折，沒吃過苦，性子雖然清冷，可卻極為尊敬父母，她和衛國華說的話，從來的是奉為聖旨，盡力做到，從不讓他們失望。
文萃喜歡學習，或許衛家的女孩都是好苗子，從暖日到舒寧再到文萃，沒有一個學習差的。而田思雲是教師出身，她自然比衛國剛衛國梁兩對夫妻更瞭解如何去教育孩子，讓女兒更拔尖兒。
文萃學習好，如果不是有些偏科，別說惟大，就是北大都不在話下。她知道女兒數學學得辛苦，給她找了各種補習班，甚至是家庭教師都請過，雖然有所提高，可基礎在那擺著，進步還是有限。
於是填寫自願的時候，她猶豫再三，還是讓女兒報了惟大。雖說衛家另外兩個丫頭都是那個大學的，自己姑娘若是也讀這個學校有些顯得不夠突出，好似被兩個堂姐壓了一頭似的。可這也沒辦法，惟大已經是本省最好的學校了，在全國也排的上名次，她總不能為了讓女兒和別人區分開來而給她報個差點的學校吧？
今天一大早，女兒就收到了錄取通知書，看著孩子臉上喜悅的笑容，田思雲心裡甜絲絲的。就算她時運不濟，沒有遇到伯樂，以至於一身才華荒廢到家庭瑣事上，可她培養了一個優秀的孩子，這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成功！
因為中午要給衛奶奶做飯，她便先打發女兒去姥姥家報喜。看著女兒興沖沖的抓起錄取通知書就往樓下跑，田思雲的臉上越發溫柔。
伺候著婆婆吃了中飯，田思雲拿出錢包點了點裡面的現金，確定夠買一些禮品後才收進手提包中。她從不空著手回孃家，每次都要給母親買些東西。她孃家這幾個姊妹家庭條件都不好，整個田家過去全靠她支撐。就算她後來沒了工作，可衛國華掙得多，雖說不能像過去那樣事事貼補娘家人，可她也進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大哥家的侄子念大學的學費基本都是她給出的，弟弟妹妹家的兩個小丫頭平時的衣食住行她也幫襯了不少，因此，在田家，田思雲是功臣，無論是嫂子還是弟妹，看到她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巴結恭敬的。
可還沒等田思雲出門，女兒文萃便哭著跑了回來，進屋一句話不說，趴在床上就哭，這副樣子把田思雲急的一頭汗。文萃性格驕傲，平時說話總是高昂這頭，自信又獨立，就算遇到了為難的事情，也是和父母有商有量的，何時這樣失態的痛哭過？
田思雲有心給孃家媽去個電話，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一提起田家，文萃哭的就更兇了。
“不許打電話，不許不許！”文萃猛地起身，素來清冷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眼睛哭的通紅。
“到底怎麼了呀？你不說媽媽怎麼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田思雲又急又怒的摟住女兒，“告訴媽媽，誰欺負你了？媽替你出氣！”
“……”
“你別光哭呀，倒是說話呀？”田思雲眉頭一皺，彷彿想到了什麼，眼神一黯，“你該不會在路上碰到舒寧了吧？那死丫頭是不是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了？她那是嫉妒你呢！不哭了，媽現在就去她家替你出氣，你可不是梁冰，讓她隔三岔五的諷刺一回，走，咱們現在就去！”越說越覺得是這麼回事，衛舒寧那丫頭就像個爆竹，一點就著，還小心眼，動不動就愛說幾句帶刺兒的話。
“你在說什麼啊？”文萃從母親懷裡掙脫出來，一雙淚眼不滿的看著田思雲，“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什麼事情你都能扯到舒寧姐她們身上？從小就這樣，我是從姥姥家回來的，你為什麼不想想是不是你的好侄女欺負我呢？”
“田爽？那不可能！”田思雲眉頭一緊，馬上搖頭否決。田爽是她弟弟家的女兒，一直以來她都非常疼愛這個侄女，而田爽每次見到田思雲也都特別親熱，和文萃這個表姐更是相處的極好。
田爽性格溫和乖巧，雖說年紀小，卻特別謙讓懂禮，別說是欺負文萃，就連吵嘴都從沒有過。有時候自家閨女使性子耍小脾氣，田爽非但不生氣，還反過來哄表姐。如果說田爽把文萃欺負哭了，田思雲是說什麼都不信的。
文萃看著母親一臉懷疑，更是悲憤，如果不是她親耳聽到，她也是不信田爽會這麼說她，“……我們都被她騙了，都被她騙了，媽，我們都被她騙了……”文萃捂著臉哭道，斷斷續續的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講了出來。
原來，早上接到錄取通知書後，文萃興奮的跑到田家，當時家中除了田母外還有田爽和張莉莉，張莉莉是文萃小姨家的女兒，也是從小跟她一塊兒玩大的，文萃看到喜愛的兩個表姐妹都在，更是高興。
而田母，得知最疼愛的外孫女考上了名牌大學，面上更是覺得光彩，猛誇一通後便說要去市場買菜，晚上將全家人都請來擺上一桌慶賀慶賀。
文萃嘴上推脫了兩句，其實心裡十分高興姥姥這樣重視自己。後來看到田母堅決要擺酒祝賀，便說陪著她一塊兒去市場幫著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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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倆興沖沖的出了門，可剛走了一半兒，田母便發現錢包忘在了家裡，手中的零錢只夠買那麼一兩樣蔬菜的。文萃便自告奮勇的說回去替姥姥取錢包。結果進門後無意中聽到了田爽和張莉莉的談話。
“不就是考上個大學麼，有什麼可顯擺的。”田爽的聲音從臥室裡傳出，一向柔和的聲音如今卻帶著明顯的鄙夷，“等我考大學時，準能考得比她好……”
“瞧她那德行，天天擺著一張臉，還真當自己是冰山美人兒呢……嗤，那副自命清高的樣子讓我看了就噁心……”張莉莉嘲諷的應道。
“可不是，要不是圖她家有錢，我才不愛搭理她呢……聽說她們衛家的幾個姐妹沒一個和她好的……可見人品咋樣了……”
“就是啊，以前吵架，明明是她不對，可就因為她爸媽有錢常常幫襯我們家，我媽就逼著我給她賠不是，怕惹了她生氣讓大姨不高興……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連和她說話都不願意……”
之後田爽和張莉莉又說了什麼文萃已經聽不到了，她只覺得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從裡往外的冒著涼氣。從小母親就教導她，衛家的幾個堂姐妹都不是好的，只有姥姥家的小夥伴兒才是真心喜歡她的。
她很聽話，每每特意疏遠著暖日冰冰幾個姐姐，只和田爽張莉莉兩個表妹好，可如今怎麼樣了……都是假的……假的……
文萃是在疼愛中長大的，父母總是慣著她，衛家的幾個長輩雖說不是最疼她，可也絕不會為難她。而在學校，老師也十分關照她，因為田思雲怕女兒被欺負，時不時的便去找老師溝通感情，因此，從小到大，她連一句重話都沒聽過。
如今居然叫她發現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的小姐妹其實並不喜歡她，甚至鄙視討厭她，讓她怎麼能接受……文萃愣愣的推門進了臥室，看到田爽張莉莉尷尬又焦急的神色，終於確定，這一切不是做夢，她是真的聽到了……
文萃瘋了似地跑回家，可偏偏母親卻不相信她會在姥姥家受欺負……
田思雲聽了女兒的哭訴，臉色鐵青，正在這時，電話響了。
田母在路邊等了很久也不見外孫女回來，便慢悠悠的回了家，發現田爽和張莉莉一臉心虛的坐在沙發上。小姐妹不敢告訴田母實話，只說和文萃吵架了，因此田母也沒當回事兒，數落了她們兩個一通後，便給女兒去了電話，讓她把外孫女哄回來，晚上一起慶賀。
“慶賀什麼？”田思雲怒喝，“我家文萃被你們這麼欺負，我還有心慶賀？拉倒吧！”說罷便撂了電話把女兒摟在懷裡，拿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我以後再也不和她們好了……”文萃喃喃哭道。
“……媽這就去找她們，讓她們給你道歉……”田思雲氣道，“這群小兔崽子，我白疼她們了……文萃起來，媽這就帶你出氣去……”
“去什麼啊……你還嫌我不夠丟人嗎？”說罷又開始大哭，“從小你就告訴我只和田爽還有莉莉好，結果呢？結果呢？”
“……我哪裡知道她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不讓我和暖暖姐冰冰姐他們接觸……”
“媽這也是為了你好啊……你奶家的這幾個丫頭心眼都壞著呢，你哪裡鬥得過她們……”田思雲拉住女兒的手辯解道。
“鬥？我為什麼要和她們鬥？我們是姐妹，我為什麼要和她們鬥？”文萃瞪大了一雙淚眼，“你說暖暖姐心眼多，對誰都不真心；你說舒寧姐脾氣暴，就會欺負人；你說冰冰姐和大姑一樣，就知道貪小便宜……你說她們都不好，可為什麼這三個不好的人卻相處的很好？”
“我有說錯麼？你媽看人絕對準！”
“你看人準怎麼沒看出來田爽她們是這樣的？”
田思雲一窒，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女兒堵住。
“從小你就告訴我，衛家幾個孩子只有向陽是好的，你說要玩就和向陽一起玩。可偏偏向陽卻不喜歡我，向陽只喜歡和你討厭的那三個一起玩……”文萃抓過幾張紙巾，在臉上隨意一抹，死死盯著母親：“你說舒寧姐愛耍小脾氣，其實她不過就是和冰冰姐相處的差了一些。你說暖暖姐心眼多，可為什麼家裡其他幾個孩子都和她好？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她算計過別人？你說冰冰姐家裡窮又沒文化，愛臭美還有眼無珠，可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在衛家卻比我受寵？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從奶奶到小姑，再到家中幾個堂姐表哥都願意和她玩？為什麼就連最不喜歡她的舒寧姐對她都比對我好？”
“……文萃……”
“為什麼？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啊？”文萃仰高了頭，想要阻止眼淚滑落，“我從小什麼都聽你的……可我以為和我好的，卻一直是有目的的在騙我……”
“……文萃……萃……別哭了……媽只是擔心你被人欺負，我真沒想到田爽她們居然那麼混蛋……”
“別說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大人的事兒，這些年我看的聽的都不少……其實，你不過是希望我只和你娘家人好罷了……”文萃苦澀的抿抿嘴，“媽，我一直想問你，如今的日子，你覺得幸福嗎？”
“……”
“家裡從奶奶到爸爸，沒一個喜歡你的，你覺得幸福嗎？”文萃認真的看著母親。
田思雲臉一僵，”……說什麼呢？”
“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可是媽，我是你親閨女，你為什麼從沒為我考慮過？”
“我怎麼沒為你考慮？”田思雲不解的看著女兒，“我就你一個孩子，我做的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
“那你為什麼一直離間我和奶奶家這邊親屬的關係？”文萃輕聲問道，“你不讓我和長輩親近，不許我和同齡的姐妹玩耍，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會不會孤獨，會不會寂寞？你為什麼不問問，每次過年，看著冰冰姐他們一塊兒躲在小屋裡嬉笑時，我會不會難受會不會尷尬？每年這時候，我只能自己躲在房間裡，假裝在睡覺……是了，你覺得我有田爽和莉莉就夠了，可你為什麼不想想，誰會嫌棄關愛多？誰會嫌棄歡笑多？為什麼你沒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田爽和莉莉的親情和友情會怎麼辦？我會不會崩潰？”
“……你還有我和你爸啊……”田思雲顫抖的伸出手想要撫摸女兒的臉，卻被躲開。
“媽，你還當過老師呢……父母和同齡的姐妹是一樣的麼？”文萃看著母親，喃喃的說道，“媽，我求求你，放下你那些小心眼吧……就當是為了我……媽，以前我不說，是因為我還沒有受過打擊，因為我還有田爽，可如今……如今什麼都沒了……我連個能說知心話得姐妹都沒有……媽，我求求你了……”
田思雲呆呆的看著女兒，“……你以為你這樣梁冰她們就會和你好了？不會的，文萃，你別做夢了，人家是從小結下的交情，你來晚了……”
“……我沒說她們會和我好……可起碼，你不要在從中作梗……”文萃躲開母親的眼神，拉過被子躺在床上，“媽，我累了，想睡會兒，你出去吧……”
看著女兒閉上眼睛，田思雲動了動嘴，還想說些什麼，可又覺得無論她再說什麼，都會被女兒駁回。
耳邊突然響起女兒剛才的問話。
她幸福嗎？幸福嗎？
曾經，她是幸福的。那個時候，她剛剛嫁到衛家，丈夫愛她，婆婆疼她，兩個大姑姐喜歡她，妯娌們也不敢得罪她……那個時候，她多幸福啊……
可那種幸福，從什麼時候失去的呢？
田思雲搖搖頭，太久了，太久了……久到她已經記不清了……就算想起來了又如何呢？她已經失去了……全都失去了……
親情，愛情，事業，她還剩下什麼？
她曾想過，無論如何，她培養了一個好女兒，可現在，這個孩子卻哭著告訴她，是她的自私，讓她失去了渴盼已久的姐妹之情……
那麼，她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