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高中生活，是什麼樣的？”飯桌上的我放下筷子，突然問道。
父親的手一僵，筷子夾著的菜順勢一抖，掉在了桌上。
“突然問這個幹什麼？”父親不動聲色地抽出一張紙，擦了擦桌子。
“呃，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來隨口問問。因為老爸你很少談及你的高中生活，也沒和我們講和媽媽相遇的事情，所以，有點好奇……”
“好好吃飯……”父親扒下一口飯，含混不清地說道。
“誒，難道說，老爸的高中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比如說——女生送的情書？或者什麼羞恥的黑歷史？或者——誒，疼！”
“好好吃飯，詩梨，”父親收起手刀，“下午不是還要和同學去圖書館麼？”
“是是是，知道了。”妹妹朝我偷偷吐了吐舌頭，又扒下一口飯。
“光靈，你也趕緊吃。這菜都剩了一頓了，再剩就該壞了。別浪費。”
“知道了……”我有氣無力地提起筷子，胡亂扒了兩口，說了聲“我吃完了”便直接下了桌。
老實說，每天吃剩飯的日子，真是有點厭倦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關上門，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窗外依然是陰天。隱約間還能聽到父親的嘆息，不過沒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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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時間大概過了十幾分鍾，房間裡迴盪起了清脆的敲門聲。
“是我，老哥，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門沒鎖。”
門開了，但沒有響聲。妹妹很少到我的房間來，所以行為還有些畏手畏腳。
“坐那裡吧。”我指著床上的空位，自己則起身坐到了電腦椅上。
“你下午還要去圖書館？”我問道。
“嗯，作業裡面還有些資料要查證一下，我也沒辦法……老實說，真是不想寫了……”妹妹一臉無奈，“不過老哥，你說老爸他的高中……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黑歷史？或者有什麼八卦素材之類的？”
“……”
我一臉無語地望著自嗨的妹妹，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回答更好……
“我說啊，詩梨，你每天去圖書館到底是去查資料還是去看花邊新聞啊……”
“當然是前一個……佔主要部分……”
越說越沒底氣……
“真的是主要部分？”
“真的是……大概……”
“……”
我感覺我的頭開始痛了……
“假期可快結束了啊……交不上作業，我估計你們老師又會像上次一樣……”
“不要提了！”
妹妹立刻擺出一張哭喪臉，看來相當不想觸動那份回憶。
“我也是沒辦法的啊，關於父親的資料圖書館實在太少了，找起來也很累，總要找點東西消遣消遣……”
“……”
“本來還想讓你幫忙把話套出來，結果也沒做到……完了，這次作業肯定又完蛋了……完了完了……”
妹妹越說越傷心，臉上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表情。
不至於吧……
“我說啊……”我決定還是和她說明白比較好，“老爸他明顯就是不想說啊，這你還沒看出來？”
“唔……”
妹妹臉上的表情糾結了半天，終於還是不情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那，怎麼辦？”妹妹發愁了，“還有不到一週的時間了……我原本以為能套出父親的過去的，另外的題目我壓根沒考慮啊……”
“確實《我和父親的高中生活》這個方向走不通，不過，還是有別的題目不是嗎？比如那個，《論科學在當今社會的作用》，這個拿去問老爸肯定能有解答吧？老爸畢竟有理學碩士學位。”
“希望不大。”妹妹趴在枕頭上說道，“老爸不是已經辭職了麼……這種事情，估計他更不願意說……”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不過確實是事實……
“要不？”妹妹一下子挺起身子，“老哥你……”
“駁回！”
“我還沒有說完……”妹妹委屈地又伏了下去……
“我可先要說明白啊，幫你寫作業之類的絕對不行，自己的作業自己完成。”
“怎麼這樣！”妹妹氣憤地撅起了嘴，兩腮鼓出來，看上去活像一隻青蛙……
怎麼總感覺天天和妹妹在一起，似乎壽命都短了不少……
“要不求助一下媽媽？”妹妹提議道，“如果是媽媽的話，應該能知道老爸的過去吧？”
“媽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的吧？”
“……也是啊……”
妹妹不說話了。從我的角度看不清她的正臉，不過聽語氣，那表情一定相當悲傷。
我嘆了口氣，想到自己家裡的現狀，只覺得自己的頭又疼了起來。
到底該，怎麼辦呢？
“到底該怎麼辦呢？”我喃喃道。心裡一籌莫展。
“誰知道呢……”妹妹抬起頭，眼圈有些微微發紅，“老哥，你說媽媽她不會真的……”看到我的眼神，她噤了聲，不過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別瞎說！”我呵止住她。
“但是老爸不是總說‘命運是預先寫好的東西’麼，那麼媽媽的命運，應該也被提前寫好了吧？說不準我們的也……”
“老爸肯定也明白這一點，別瞎想了。也許他本來也就知道媽媽的大限是什麼時候，只是自己不願意承認而已……”
我胡亂安慰著，其實自己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根本連自己都無法說服，但不這樣，感覺心裡只會更加難過。
命運……到底什麼是命運……
真正能掌管命運的人，一定是知道這個答案的。
我如此堅信著。
“砰砰。”又響起了敲門聲。
“誰啊？”
“我。”父親壓低了嗓子在門口答道，那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門沒鎖，直接進吧……”
父親推開門，看到妹妹趴在床上，先是一怔，隨即苦笑道，“詩梨也在啊……”
“啊，在老哥的房間聊會兒天——媽媽已經睡了麼？”
“吃了點飯，服了藥，已經睡了。”父親雖然在回答妹妹的問題，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瞟向我。
“呃，那個，你們要是有事談，我就先走了。”
“沒關係，在這裡聽吧。”父親的表情很落寞，但還是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詩梨快開學了吧，作業寫得怎麼樣了？”
“還剩一篇報告……”
“能寫完嗎？還有不到一週了。”
“呃，我儘量……關於老爸的資料太難找了，所以寫得也……”妹妹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住了口。
“關於我的資料？”父親有些疑惑，但臉上還是保持著笑容，“題目是什麼？《我愛我的爸爸》？這個應該很好寫吧？你爸我雖然都已經是奔四十的人了，但還是風韻猶存，迷倒萬千異性的存在的啊……”
呃……
“是那個……我，我和……”
“《我和父親的高中生活》，要求把自己和父親的高中生活做比較……然而關於老爸的資料，實在太難找了。平時你也很少和我們講，就算問你，你也不回答。”我實在受夠了妹妹遮遮掩掩的態度，不顧她驚訝的目光，我脫口而出。
“所以才會難以下筆，最近總是去圖書館是麼？”父親的笑容僵住了。我能看到，他的笑容一點點收斂起來，漸漸換上了一種複雜的表情。半晌，他嘆了口氣，“你們這個出題的老師，真是用心險惡啊……”
“……”
我和妹妹都保持著沉默。
父親笑了，但是那笑聲聽起來很是悲涼，“沒想到啊沒想到，在那一天以後，竟然還會有這麼一天，要去把過往的那些悉數開啟……我唐脎……我唐脎啊……”
父親把頭埋在手裡，雖然沉默無聲，但肩膀抽動得卻越來越猛烈。手指的縫隙中漸漸滲出晶亮的液體，沿著胳膊緩緩滑下，聚集在肘部，又滴落在地上。
“又要再一次違背自己的誓言……這就是我的……命運的代價嗎……”
我坐在一旁，想安慰他，卻又覺得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覺得自己無意之間，似乎觸碰到了父親的痛處。
“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啊……”父親抹了抹眼睛，說道，“詩梨，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去圖書館吧，路上小心點。光靈，咱們兩個去書房談。”
不過父親自己也應該明白，就算妹妹去圖書館，也找不到什麼有價值的資訊了。
說到底，只是想把妹妹支開，不想讓她聽到罷了。
他這葫蘆裡到底買的什麼藥……
“那，我走了……你們先談……”妹妹試探地回答了幾句，道了別之後便回到隔壁的自己房間。又過了片刻，房門“嘭——”地一聲被關上，屋子裡又迴歸到了寂靜。
父親望向我，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後又迴歸到了以往的神態，“走吧，去書房。”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獲准進入他的書房。
“來，進來。”父親拉開門，“坐在那邊的蒲團上。”
鋪著榻榻米的和式房間正中間是一張黑色的小方桌，此刻上面正七零八落地散放著一些稿紙，那字跡相當潦草，但依稀還能辨別出來。地上到處都是揉成一團的A4紙，上面似乎還寫了什麼，不過我實在沒有開啟看一看的興趣。
房間的角落裡堆放著的則是一個一個的檔案盒，有大有小，至少要有十幾個。另一個角落裡則是正在充電的膝上型電腦，型號還是二十多年前的，用到現在還能保持完好的外型，也真是不太容易。
“第一次被允許來這裡吧？”父親笑笑，在我對面盤腿坐下。
“嗯，”我點點頭，“老爸你……”
“我想好了。”
“什，什麼？”我一頭霧水。
“關於我的過去……”
不待我反應過來，父親便拿出一個檔案盒。由於時間較久，標籤已經有些發黃，不過，還能辨認出他的字跡……
《噓?忘卻之觸》……
旁邊的署名是唐脎，日期是2017年8月9日……
“這個是？”
“我的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父親淡淡地回答道，“原本我是打算把我真實的能力透露給你，不過你先拿這個預先習慣一下吧。這個檔案盒裡面，記錄了一個我沒有發表的故事——關於我的高中——一個以不正常人類視角看待的，寫滿謊言的故事。拿去吧……”
父親把檔案盒塞進我的手中，我開啟看了一眼，裡面塞滿了寫著鉛筆字跡的稿紙，正反兩面都有，還有各種箭頭和批註——實在是一份潦草得嚇人的手稿。
“老爸的高中生活就那麼不堪，以至於要用‘寫滿謊言’來形容嗎？”
“如果你是我，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你就會明白了……曾經的我，只是在被命運戲弄……”
他並沒有看向我，大概是陷入了什麼回憶中。
“老爸……”
“算了，都過去了，想它幹什麼……”父親嘆了口氣，“光靈，你是我的孩子，你和詩梨都是……將來和我一樣，都是要掌握命運的……擁有這種致使人不幸的力量，我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封存在你們兩個手中……”
“……”
“所以我想開了，如果你們終有一天會接我的班的話，還是應該先讓你們儘快熟悉為好……”
我靜靜地望著父親，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之後的話，書房，你們想來就來吧，只要不耽誤我寫東西就行。不過至於這本書……”父親頓了頓，“我希望你不要給詩梨看全部，把夠她寫報告的部分告訴她就行了……”
“永遠也不能告訴她嗎？”
“不能告訴……對其他人更要閉口不談——直到我的生命終結的那一刻……”
（序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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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我已經不指望它能有所作為了。
現在，我只想去寫我想寫的東西，至於資料，我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