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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水溺

“溺死?!”元昶驚訝地看著燕七,“怎麼溺?拿什麼溺?”

“不知道呀。”燕七道。

“你大伯到底有沒有準兒?”元昶用懷疑的目光望向正低著頭滿屋子找線索的燕七她大伯,那位此刻根本顧不得理會硬拉著燕七跑來看熱鬧的元昶和悄無聲息地跟來的燕九少爺。

“昨兒曹溥喝得爛醉,他那人只要喝醉了睡下,你就是揍他一頓他都醒不了,”元昶對自己這位同窗還是略有瞭解的,“想要殺死一個爛醉不醒之人,只需要一手捂住他口鼻令之窒息而死就行了,又何必要費事地把他溺死?”

“為了在曹溥死時證明自己不在場。”燕九少爺淡淡地道。

“那曹溥是幾時死的?”元昶問在地上蹲著不知正找什麼的燕子恪。

“亥時至子時之間。”燕子恪態度端正地回答他。

“子時的時候所有人都已回房了吧?!曹溥的門沒有上閂,任憑是誰都可以悄悄溜進來殺掉他啊!”元昶用看愚蠢人類的目光看著燕子恪。

“那倒是不大可能,”燕子恪站起身,“通往二樓的樓梯位於樓的中央,而在一樓樓梯西邊的那間房是下人間,通宵開著門,也通宵有人值夜,為的就是客人夜裡有吩咐能夠及時聽到並趕去伺候。

“曹溥的這間房位於一樓最西頭,而以樓梯劃分,樓梯以西的房間除了下人間有人之外,就只有他這一間房有人,其餘人不是住在一樓東邊就是住在二樓,除你之外沒有人學過功夫,想要神鬼不覺地透過開著門的下人間到達曹溥的房間,顯然不大可能做到。

“或者從視窗出入,由樓外進入曹溥的房間,這一點也可以排除,我已問過外面值夜的下人,他們十分確信,昨晚一整夜都不曾有人探頭到窗外甚至由視窗出入過。

“況且,仵作推斷的死亡時間範圍過大,從亥時至子時,這個範圍內都可以看作是死者死亡的時間,而據我所知,昨天你們大約是亥時三刻才回的山館,而曹溥被你和劉漳送回山館的時間大約在戍時初刻,從戍初到亥時三刻這段時間,所有人都有不在場之證明。

“所以兇手如果想用溺殺這一手段來證明自己的不在場,反而亦成為了縮小死者死亡時間範圍的一個證明,曹溥真正的死亡時間,極可能就在戍初到亥時三刻這段時間之內!”

“可這段時間內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山後水潭那裡,沒有一個人離開過,這個我就可以做證!”元昶擺明不信燕子恪的推斷。

“兇手選在這個時間動手的目的便是眾人為他所做的證明,而既然他已安排好了不在場的證明,就必然會有相應的手段對死者進行非現場殺害。”燕子恪不緊不慢地攤開手掌,掌心處是一片豔紅的石榴花瓣。

“後山水潭邊種著石榴樹。”燕九少爺道。

“而這瓣花是在死者的褻褲內發現的。”燕子恪道。

“昨天遊完水,曹溥在竹棚內擦過身子並換過所有衣衫。”燕九少爺道。

“所以這瓣花只能是曹溥被架回房中後才留在他衣衫內的。”燕子恪道。

“我和劉漳只替他脫去了外面的衣衫,褻褲可沒人動過!”元昶申明道。

“兇手有點品性不端?”燕七道。

燕子恪&燕九少爺&元昶:“……”

“目前來看,本案待解疑點有三:其一,兇手用以溺死曹溥的水從何而來;其二,兇手是怎樣溺死曹溥的,用盆?用碗?用箱子?其三,如何做到不在現場亦可動手殺人的。”燕子恪踱到窗前,轉過身逆著光倚在窗臺上,目光掃向燕九少爺,“小九說說看,若你是兇手,有什麼方法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燕九少爺揣著手,慢吞吞地往屋內走了幾步,眼皮垂下來,似在仔細打量這屋內情形,半晌方慢聲開口:“溺死曹溥的水,只能是來自山後的水潭。這屋內只有一床,一榻,一桌,二椅,一櫃,一個梳洗架,其他人的房間亦是如此,能用來盛水的只有臉盆,亦或櫃子放倒之後也可做盛水之用,然而未免費事,還會弄出聲音,因此用臉盆的可能性較高,只不過,若用臉盆舀了水從後山回到館中,既不方便又惹人注目,很難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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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半天全是廢話!”元昶哼道。

“說到榻,我倒想知道,你與劉漳將曹溥架回房中後,為何不將之放在床上,而是放在榻上?”燕子恪問。

“他喝酒喝了一身汗,床上又沒有鋪涼蓆,直接睡褥子太熱,我們就把他放榻上了——反正我都是睡在竹榻上。”元昶道。

竹榻是古人最常見的納涼用具,竹皮編制,有的是密密實實一整張,有的則留有透風的孔洞,抱秀山館內的竹榻皆是有孔洞的竹榻,高度只及人膝,躺上去分外涼快。

燕子恪從窗前走過來,在那陳屍的榻上低了頭細看,元昶望著他,半晌突發奇想:“喂!這竹榻也可盛水啊!喏,這榻腿榻背還有榻板的框架都是中空的竹子所制,若是事先將水灌在榻中,行兇時將榻裡的水倒進盆裡,然後將曹溥溺斃——不也可以?!”

“呵呵。”

“燕九你皮笑肉不笑什麼!”元昶瞪燕九少爺。

“且不說這手法是否可行,”燕九少爺慢吞吞道,“只說兇手是何時在竹榻裡灌上水的?難道一個臉盆比一張竹榻還要引人注目,所以兇手棄臉盆不用而用竹榻?如果兇手是事先在榻中灌上水,那麼嫌疑人就只有劉漳了,他是這裡的主人,完全可以提前佈置好一切,然而問題又來了:劉漳是怎麼確定曹溥必會選擇這個房間,從而能事先在這個房間的竹榻中灌上水的呢?不若我們去別的房間看一看,是否所有房間的竹榻都被灌了水。”

元昶被燕九少爺的反問堵得說不出話來,氣哼道:“我這便去旁邊的房間檢查!”說著就大步邁出去了。

元昶前腳走,在那裡檢查竹榻的燕子恪後腳就“咦”了一聲,然後轉回頭望向燕九少爺,神經兮兮地笑了一下:“竹榻的榻板框架裡當真有水。”

燕九少爺:“……”

燕七就看著平時總呈龜速運動的這貨兩步就躥到了榻邊去,伸了手探進竹榻榻板框架中空的竹子裡,半晌慢吞吞地抽出手來,見手指上掛著水珠。

“會不會是潮氣?”燕七道,“這個房間很潮。”

正說著元昶從外面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算我方才說錯了,別的房間竹榻內並沒有水。”

“一點水氣也沒有麼?”燕子恪問。

“沒有!”元昶覺得這人是故意擠兌他的,兇巴巴地瞪他。

“有意思,”這人壓根兒沒注意,只管伸著兩根長手指輕輕彈著竹榻的靠背,“就算是用竹榻盛水,曹溥死亡時所有人都在後山,兇手又是怎麼潛入這個房間溺死他的呢?而如果兇手能夠潛入這房間而不被其他人所察覺,直接伸手捂死曹溥就是了,又何必用水溺這個法子呢?兇手既然要製造不在場的證明,那麼必然是有不必到現場就能作案的手法,既然不必到現場,那麼竹榻盛水就沒有了意義,因為絕不可能有人能夠不在現場而控制竹榻將水倒入盆中,再把死者的頭摁進盆裡溺死,最後還要處理掉盆中的水。”

一邊說一邊伸了手指探入竹榻靠背中空的竹筒裡,忽而眼睛一亮,抽出手指來比到眾人眼前:“沒有水。”

“你有完沒完?!揪住個錯還死咬著不放了?!”元昶先怒了,以為這混蛋還在沒完沒了地諷刺他。

“為何只有框架內有水?”混蛋依舊沒注意他,只管望著自己的侄女和侄子,“來人,取旁邊房間的竹榻來。”

立時便有衙差領命抬了旁邊房間一模一樣的竹榻過來。

“將框架內注滿水。”燕子恪道。

幾個衙差忙去伙房端水,然後往那框架裡灌,但此時問題出現了——榻板的框架是平行於地面的,竹管兩頭並沒有用東西堵住,水從一端灌進去就會從另一端流出來,只能在竹管內留下淺淺的幾處小水窪!

“不是用竹榻盛水殺人,但這竹榻內卻浸過水,水浸過榻板,卻未浸過靠背,曹溥的褻褲內有後山潭邊所種的石榴花,這間屋子潮得很。”燕子恪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至此處,狹長眼尾忽而輕輕一挑,“由此可見,用來盛水溺殺曹溥的器皿不是竹榻也不是面盆,而是——屋。”

“嗚什麼嗚?你學什麼吹號!到底是什麼?!”元昶很煩躁。

“這間房就是盛水的器皿,”燕九少爺道,“石質的四壁與地板,卡入石牆中的推拉門,密封作用好,能最大限度減慢水從縫隙中向外滲透的速度。”

“開什麼玩笑!要把這間屋子灌滿水,兇手得用桶來回拎多少趟!”元昶道。

“不必灌滿,只要水漫過躺在榻上的曹溥的口鼻就足夠了。”燕九少爺慢慢道。

“所以竹榻靠背的竹管是幹的,榻板的框架內卻是溼的,所以高於竹榻的床板上的被褥是幹的,房間的地面卻是潮的,所以曹溥褻褲內有石榴花,搭在一人多高衣架上的衣服卻未留下任何痕跡。”燕子恪虛空伸指點了點榻上的曹溥,“水來自後山,不小心帶了石榴花過來,水將曹溥漫過之後,他身上寬鬆的褻褲隨水鼓脹、蓬起,石榴花便巧合地由褲腿口漂了進去,而若是兇手親自舀水灌注這房間,發現了石榴花後必然會將之處理掉,由此可證,這水注入房間的過程,不在兇手的視線內,亦無法實時掌握水的狀況,兼之兇手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意圖,可推知,兇手用水灌注房間的時間,就是你們在後山玩耍的那段時間!”

“可那時我們所有人都在一起,不可能有人有時間動手,而且——就算水只灌到漫過曹溥就行,那也需要不少水吧?!你倒是說說兇手是怎麼從後山眾目睽睽之下把水運到前頭去的?”元昶反駁道。

“去後山看看吧。”燕子恪道。

後山還是昨天的景兒,水潭,竹棚,石榴樹,燕子恪指著竹棚旁邊地上的石頭問:“這裡有燒痕?”

“昨兒他們在這兒燒烤食物。”跟來的書記員翻著筆錄道。

燕子恪仰頭看了看,見頂上是遮蔭的竹架,上頭纏滿了藤蘿花蔓,又在四周走了幾圈,最後一伸手,就要扒著岩石壁往上爬。

書記員和跟隨而來的一干衙役登時一臉“我夥呆”:臥槽這位是在幹嘛?!他可是當朝三品要員啊!穿著官服擺出壁虎爬行的姿勢真的好嗎?!儀表啊儀表!官威呢官威?!

就見這位當朝三品爬起石壁來那叫一個利索,充分地昭示了這位曾有過一個多麼中二的少年時代,小時候沒少幹爬牆上房的事吧?!

一夥人抬著頭共襄三品官爬牆盛舉,半晌見他從上頭下來,臉上左三道右三道地蹭了幾條苔痕,像是只散漫的大貓,步履輕盈地走到眾人面前,鐮鉤似的唇角勾著潭水波紋閃耀出的光,這一刻眾人竟覺得眼前這人像是匯聚了一身的星辰,璀璨奪目,不可方物。

就好比一個人在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時,那浸透了肺腑而散發出的愉悅和享受。

“回山館。”這人邁步走在了最前面。

再次回到曹溥陳屍的房中,燕子恪有了明確目的地上上下下又搜尋了一番,最後輕描淡寫地丟出一句話:“兇手的作案手法我已破解,把人都叫過來吧。”

破解了?爬爬山壁就有答案了?有沒有那麼妖啊?!眾衙差面面相覷,卻也不敢怠慢,忙去了兩個到廳裡將所有人都叫進了案發現場,攀巖社的成員們或忐忑或疑慮或面無表情地齊齊望著這房間中光華最盛的那個人,哪怕他只是一聲不吭地站在角落裡,都會令人無法抗拒地將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

這就叫氣場。

“殺害曹溥的兇手,就是……”燕子恪才剛開口,便覺有一團花花綠綠的影子擠了過來。

“大人,我好害怕……”劉雲仙哭哭啼啼搖搖晃晃地向著燕子恪撲過去。

“拿下。”燕子恪涼聲道。

左右衙役立時上前將劉雲仙反剪了雙臂摁跪在當場,劉雲仙嚇得臉色刷白,再沒想到這位看上去風流倜儻的英俊郎君竟是這般冷酷無情,絲毫不肯憐香惜玉。

“擅自打斷本官斷案,視為藐視官威,按律當責廷杖二十,拖出去。”燕子恪語氣平常地吩咐著,屋中眾人卻覺得骨頭縫裡滲涼氣,眼瞅著劉雲仙掙扎哭求著被衙役拖去了院子裡施刑,誰都不敢吱聲,連劉漳都頂著一腦門子冷汗硬撐在那裡。

“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主動交待罪行,”燕子恪垂著眼皮兒,“我或可讓人給你安排個略乾淨的牢房,伏罪之前少吃些苦。”

在場眾人一陣沉默。

是誰,究竟是誰殺了曹溥,讓他死時都衣冠不整、現醜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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