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飛羽對他這個決定並沒有太多意外。
他想了想, 抱著酒罈在東方不敗身邊坐了下來，道：“這世上確有仙境和仙人，但我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其實也僅是九牛一毛，我知你一直跟著我是想做什麼，我固然願意幫你, 但萬一若是成不了，你也莫要掛心……”
東方不敗聽他彷彿真有辦法，不由又主動同洛飛羽的酒壇子撞了一下，大口大口喝著酒。
微風拂過，崖下的樹木沙沙作響，和著山澗激石的聲音, 襯得四下格外幽靜。
“疼嗎？”他忽然問。
洛飛羽怔了一下，使勁兒點頭：“你下手真狠！”
東方不敗輕笑一聲, 猶豫半晌，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來, 丟給洛飛羽，眼神微微移開，“拿去。”
洛飛羽茫然接過, 開啟一瞧, 竟是一疊形狀極為扭曲可憐的椰子糕。
“……？？”
他狐疑望著東方不敗, 見對方假作高冷地別過頭去，一本正經道：“就當是賠罪了。男孩子連點苦頭都吃不了還能行！”
“……”洛飛羽哭笑不得，敢情您當是哄小孩兒呢？教訓完了給個蜜棗？
但他還是老實接受了這彆彆扭扭的“賠罪”，捏起一塊塞進嘴裡。
嗯…………
東方不敗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遂亮出袖間銀光，彷彿在說，敢說一句難吃你死定了。
洛飛羽本著求生欲，臉都不帶紅的誇道：“不錯不錯、挺甜挺甜……”
東方不敗哼了一聲，明知他在敷衍，卻也沒揭穿。從來都只有別人伺候教主的份，讓他下廚做吃食，著實有些拿不出手，他還是有這個自知之明的。
“你真奇怪。險些無端死在本座手裡，居然也不埋怨我？”
洛飛羽慢吞吞吃著那些椰子糕，“我倒還要感謝你幫了我一把，和尚先前著實把我弄怕了，我始終無法全意相信，他對我的好背後沒有算計或別的目的……現在這樣挺好，我也可以試著大膽將自己的秘密慢慢告訴他了。”
“再者……”洛飛羽忽而笑道：“若非你將我從他掌下搶出來，還隨手幫我封住了穴道免我疼痛，我是真想乾脆被他拍死算了。”
他那時被東方不敗護在身後，看似是昏過去了，其實是東方封住了他的穴道，阻止屍蟲在他體內亂竄，免他繼續受苦。那會兒雖動彈不得，外面發生的事情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本座不過是聽你哼唧的心煩。”東方不敗並不承認自己是心軟。
洛飛羽挑眉道：“可我瞧著我倆這身衣裳，繡工精巧，頗費心神，沒個十天半月是做不出來的。而且這肩寬袖長，就如量身定做一般……若不是早有預謀，未免太巧合了些。”
東方不敗瞥他一眼，被他身上的大紅的喜服灼得雙目刺痛，本想說些什麼，又佐著酒咽回了肚子裡。
“……便宜你倆了。本座沒什麼禮物可送，這就當是祝禮罷。”
洛飛羽笑著謝過，同他第三次碰杯，相對一飲。
烈酒入喉，肝腸灼燙。
東方不敗安靜了一瞬，微微垂首，忽然冷不丁道：“他對你還不錯。”
洛飛羽去捏椰子糕的動作一頓。
“本座其實也是個斷袖。”
沒有遮掩，沒有避諱，他就這樣自然又坦蕩地說出了自己的性向，絲毫不帶昔日天下第一的半點包袱和架子。
洛飛羽“嗯”了一聲。“我早就知道了。”
東方不敗目光投向無盡星空，長長嘆了一口氣。
“蓮弟在外養了許多小妾，我一直都知道。但這世道，畢竟男女相配才是所謂‘正統’，他也是個驕傲的男子，因我而背上男寵之名，若不做點什麼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便只有承擔無窮無盡的嘲諷、輕視和謾罵。他故意做貪圖權勢、縱情聲色的樣子來給我看，我其實都明白……”
“我將所有的權力交給他，明知他不喜歡我濃妝豔抹故扮女子，卻還是做女裝打扮。他也故意蓄起粗獷的鬍鬚，要逃避我的親近……”
“那時我便知道，我們其實誰也離不開誰。哪怕他自覺配不上我，千方百計要我厭煩他，要我以為他不過是利用我得到他想要的權力地位……我們有那麼多機會推開彼此，可是他沒有，我也沒有。”
他面上緩緩浮現出一個苦澀萬分又寂寞入骨的笑容。
“你可知，我發現和尚是真的想殺了你時，確實不想再讓你們在一起。不管他選哪條路，我都要令他為負你而後悔終生……”他頓了頓，續道：“是他的一句話令我改變了主意……我恍然間意識到，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所以才決定成全你們。”
洛飛羽沒有打斷他的思緒，他知道東方心裡面有很多東西壓了太久，若不給他個機會，他或許永遠都無法從中解脫。
“那和尚說他不是個好人……視人命如草芥，從不為誰的痛苦或死亡難過……但只見不得你受一點點傷痛。”
他昂首送入一大口酒，以掩飾喉間的哽咽。
“他一生未曾求過人，本座又何嘗不是。”
“我這一生只有一次，在黑木崖上，我受了重傷，幾乎以為自己將要死了……”他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放下仇恨和尊嚴，苦求任我行放過他。”
那淙微暖的苦水猝不及防又淌了過來，在心底漫開成一片，洛飛羽咬在口中的椰子糕慢慢化開，甜得令人心顫。
“他雙腿都被砍斷了……盈盈那毒丫頭知道他的情郎和父親不是我的對手，便一根一根剁掉他的手指，要他慘叫，要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令我分神……可他硬是一聲沒吭。”
“他該有多疼啊……我捨不得他受一點苦……若只有我自己，便是拼著最後一口氣我也不會向仇敵低頭，可我不願他死，只有他，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我寧願自己死了，也想讓他活著……”
東方不敗忽而看了過來，目光閃動，“幸好你們今日面對的是我……”他自嘲般冷笑一聲，“所以也不會明白我那時的心情……任我行何等狂妄，我求他，他卻要將蓮弟千刀萬剮，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日割一根手指，明日割半根腳趾……”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字一句真如正被刀割一般。
他又開始喝酒，高高的仰起頭，眼角沒有淚，卻閃爍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強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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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刺瞎了任我行的眼睛，抱著蓮弟跳下了黑木崖，我以為，我們起碼會死在一起……”
現在他活著，楊蓮亭卻不見蹤影，足以證明這世上事與願違的事情總是太多。
“……我神功大成，上窮碧落下黃泉，可是，再也找不見他了……”
“最開始的十幾年，我每晚都會夢到他，夢見他躺在血泊裡，雙腿和指頭都斷了，對我說：東方，你別分心，你收拾他們，我不疼……”
洛飛羽說不出話來，他眼前的人明明是天下第一高手，是雷霆手段絕對強大的武林魔頭，可此刻，在他眼中只有一個相思噬骨借酒澆愁、孤獨入肺腑的人。
那單薄的身影彷彿一陣風過來，就能即刻乘風而去。
東方不敗……深情且長情。
他其實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孤高，那麼冰冷。他偶爾也會使性子，心思敏感且溫柔。
洛飛羽忽然覺得身上這身婚服，燙得快要將他整個人都燃著。
他不知道抱著這些過往為他和無花主婚的東方不敗，在看他們拜天地時是怎樣複雜的心情。他在看他們行禮的時候，除了祝福和成全外，心中所想所念，毫無疑問應是楊蓮亭。
此刻，他們的酒罈已空了，包著帕子的點心也吃完了，洛飛羽口中還縈繞著膩得過頭的椰香，舌尖卻澀澀的。風中似乎散落一聲輕飄飄的——
“我愛他……”
洛飛羽兀自站了起來，從懷中掏出厚厚一沓藍色的符紙，強硬全部塞進東方不敗懷中。
他緩慢而認真道：“隋有法濟者，其人精進寡慾，善咒術，受帝王禮遇。大業四年坐亡，剃髮將殮時，須臾，發又長半寸餘……”[注]
“這並非志怪野料，而是世上真有能溝通陰陽兩界之人，喚曰方士。方士出魂入定，便可開啟‘魂眼’，觀常人所不能觀，以此來度化世人。”
“但各人機緣不同，我也不確定能否幫上忙，你且閉目盤膝坐下，調整氣息出入，斷除妄想……”
東方不敗微微一震，依他所言入定。
一盞幽藍的燈籠憑空亮起，上面描畫的北斗七星閃爍長夜，照亮幽冥。它繞著東方不敗飛了一圈，穩穩懸在了他的身側。
世界的色彩頃刻褪去，只餘一片死寂般的黑白天地。
東方不敗精神一振，復睜開眼睛時，“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瞬間從眼眶中掉了下來。
他顫抖著向虛空中伸出手——
原來他找了五十年的那個人，一直都守在他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注：方士相關設定出自劍三遊戲身份玩法。
選擇了方士身份之後，就能透過特有技能[出魂入定]（其實就是靈魂出竅吧……）看到一些[鬼魂]、[陰陽之力]等等。
那盞燈是方士專屬燈籠跟寵[戲參北斗]。
_(:3∠)_本大嘰真的是小甜餅好麼！！
【叮！您的大嘰嘰已裝備[防燉鍋蓋]並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