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琉島最早的書面記錄, 出現在漢歷延熹年間曹氏的航海志中。曹氏第一次南下考察諸島時, 就透過簡陋的面積測算技術,將琉島定義為‘近海第一大島’。曹生親自為它取名, 在‘臺島’、‘灣島’、‘琉島’、‘球島’、‘烏魚島’、‘左點島’等諸多名稱中, 選擇了寓意最好的‘琉島’一詞, 並誇讚當時溼熱蠻荒的琉島為寶島。”
——《琉島書面史考》
“我本來,沒想到這麼快就經營琉島的。”阿生先讓人將吃乾淨的碗盤撤走, 才慢吞吞地說,“但是大約四年前, 有一艘北上威海的船隻為了躲避風浪, 停靠在高雄港。就是, 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
她閉了閉眼睛:“當時上岸找尋淡水的七人, 包括一名一期生, 全數被土人斬去了頭顱。都是被驟然伏擊,身上的抵抗傷極少。”
“二公子……”
“至今埋葬在堡外七人墳中的, 還是七具無頭的白骨。琉島溼熱,三個月皮肉就腐爛殆盡。縱使後來我們將高雄港附近的部落掃蕩一空,也無法從成百上千的頭骨中分辨出哪幾個才是我們想要迎回的骷髏。”
她說到這裡就有些說不下去了,還是廿七用飽含恨意的聲音替她補充:“此處不同於南島, 到陸地的距離是南島海峽的十倍以上, 再加上海流湍急, 流民小船度海幾乎是死路一條。所以島上的土人與中原隔絕,比南蠻更甚。他們種植不過是扔下種子,狩獵用的木矛石器, 下身裹上一塊鹿皮就是服裝,用獸牙製作項鍊,銅鐵布帛皆罕見……”
“原始社會晚期。”阿生突然說,“愚昧無知,落後野蠻,都不是多大的問題,我可以和他們交易,可以讓他們的孩子識字知禮。但是問題是:人祭。”
阿生突然微微勾起唇角,那是一種帶著憤怒的笑,像毒火:“我那可憐的學生,不是因為犯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大錯,甚至都不是犯了什麼小錯,僅僅只是運氣不好,遇上了找尋祭品的野獸!”
情緒失控不過一瞬,阿生就平緩了呼吸,冷漠地說:“‘野獸’這個詞是我用詞不當,畢竟反過來說,這也是他們的傳統文化吧。播種之前要祭祀,收穫之前要祭祀,乾旱了,有疫病了,也要祭祀。部落中的男丁成人了,要去狩獵他族的人頭,以示勇武。獵得人頭最多的人是首領,次多的人是勇士,最少的是懦夫,遭婦女唾棄。千百年來如此,虔誠是真虔誠,樸素也是真樸素。”
鄭玄沒話說了。這琉島當真是化外之地。“常說蠻夷如何如何,想不到親身體會竟是這樣的。那公子又何必在琉島上居住?”
阿生氣哼哼地指指廿七:“還不是這些孩子不服氣,非要上島報仇。第一年損失了兩百餘人,物資無數,才建起這座軍堡,開闢百畝稻田。但土人常來獵頭,根本沒有漢民農夫敢來墾荒,要想教化土人耕種,又因為人祭一事同時和附近五個部落翻臉,一度差點讓人把堡壘都拆了。”
再然後就是廿七帶了五百老兵登島,事情才起了變化。
用春秋筆法來說明的話,廿七來之前漢人和土人的衝突是這樣的:
漢人:我覺得,獵頭是不人道的,我們一起約定廢除獵頭的陋習怎麼樣?
土人:不行,這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你要廢除,我就要你頭。
廿七到來的第一年:
廿七:我覺得,獵頭是你們當地的傳統文化,我們漢人還是入鄉隨俗的好。
土人:明白人,只要你守我們的規矩,大家就是好兄弟。
廿七到來第三年後:
廿七:我覺得,獵頭還是有些不太人道,要不我們一起約定廢除獵頭吧?
土人:qaq,你tm終於良心發現了。
廿七:不了,我還是再等等,再和你們做幾年兄弟。
土人:……你滾。
琉島上的土人的災難,相比這個餓殍遍野的時代來說宛如一顆小水花,留在史書上也不過一句話:“島蠻桀驁善戰,殺戮弱小,七遂與之約為獵首,三年殺萬人,仿蠻俗為祭。又三年,島蠻皆平。”
阿生一直在琉島上從開春呆到秋收。南下的孩子們自然是修整好就走了,一起離開的還有小鄭益和小太史慈,只有呂布、鄭玄和孔墨隨她留在島上。
鄭玄死活要留下來教化蠻夷,呂布和孔墨卻是按照計劃留下來的。
孔墨要在高雄港建立曹家第二個具備造船能力的船廠。
而騎兵呂布則是在叢林裡吃夠了苦頭,還發了一場高燒,最後的那點浮躁都被磨完了。他如今跟廿七臭味相投,總在一起比武喝酒。呂布今年十八,阿生給他開了酒禁。他開心了沒幾天就開始嫌棄南方的酒不合口味,於是糟蹋起阿生的貨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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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三年的野蠻征服,琉島西面的平原已經盡屬於曹家。兩萬土人穿起麻布衣,束髮右衽,開始適應天天洗澡消毒和向主家上交佃租的日子。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這輩子都沒這樣勞作過,也沒有這樣精緻過。
但他們眼下還不算曹家登記簿上的人口,只有學會了漢語,能寫一百個漢字,且三年沒有不良記錄的人,才能成為曹家所承認的漢民,從此過上有畜力播種機、免費早餐和神種的日子。
所謂“神種”,是土人對曹家所帶來的高產作物的稱呼。說白了,就是番薯和玉米。
除了靠近河水的水田裡種稻米外,更廣闊的旱田裡則栽種著大片的番薯和玉米。由兩頭牛合力牽引的機械一邊翻土,一邊將幼苗和種子埋入土中,然後就是灌溉用水被水車翻入水渠,薄薄的水光就漫入田畝中。
春季,站在塢堡的高處,就能夠看到一臺臺播種機如同引領潮水的螞蟻,在一望無際的農田中移動。到了秋天,就換成了收割機。
“我沒想到他們能夠做出這個。雖然是畜力的,但他們已經開始用橡膠了。”阿生站在高高的塔頂,海風吹拂在她臉上,“一千頃土地,放在中原只能勉強養活兩萬人,但在我這裡,卻能供應八萬人的溫飽。”
番薯玉米磨成飼料後運往各地的養雞場和養豬場,這才能夠供應起孩子們的雞蛋和壯勞力們的肉包子。
鄭玄看著堆積如山的紅薯頭腦中的計算功能已經癲狂了。“若是主公的莊園繼續向北開闢,若是山林中可以種植桑麻.果樹,那僅靠一島之力就可養活中原千萬人口!”
“我是有私心的。”阿生潑他冷水,“我當初允許廿七獵首,就是因為這個甘甜的希望之種。”
她蹲下來,從糧山上撿起一個沾滿泥巴的紅薯。“我想要完全掌控琉島。這座與大陸隔絕,因此不用擔心良種外流的島嶼。所以,”她站起,望著秋季依舊炎熱的天空,“說殖民也好,說屠殺也好,這份罪孽,我和廿七共享。”
“這是個矇昧的時代啊。所有的種族,都在為了活命而拼死。”
豐收了。
曹生穿上黑色的盛裝,在頭骨山所在的位置,進行了琉島歷史上唯一一場漢人主持的人頭祭典。
早就只剩下白骨的人頭被清洗乾淨,紋上彩繪,從上下齒中間灌入新酒。酒液就從沒有肉的下巴處漏出來,被接到銅碗中,然後被活人所分飲。然後,肉塊被塞進骷髏的嘴中,也從下巴漏出來,被活人所分食。
明月當空,阿生坐在篝火旁邊,輕輕哼唱土人們的歌曲:
“可憐的異族人啊,
你活著的時候是我的敵人,
如今你死了,就是我的兄弟。
我憑藉自己的武力,
邀請你來到我的部族,
在祖靈的意志下,
見證我們的友誼。
來吧,
喝酒吧,我的兄弟。
來吧,
吃肉吧,我的兄弟。
從今往後,
我們擁有同一個祖先。
從今往後,
我們共享同一個命運。”注【1】
遠遠近近的土人們,或披頭,或束髮,都從駐地趕來,參加秋收的祭典。他們站立在黑夜中,一邊流淚一邊哼唱,一邊吃喝一邊哼唱:
“來吧,
吃肉吧,我的兄弟。
來吧,
喝酒吧,我的兄弟。”
這是一個盛大的告別儀式。從今天起,與會的所有部落將宣誓放棄人祭。
阿生端起兩杯骨頭酒,搖晃到廿七身邊。廿七接了杯,望著她不說話。
“兩件事,”阿生強壓著醉意說,“第一,這種樸素浪漫的殺人文化,就讓它消失吧。”
廿七這才皺眉喝了一口杯中酒,就算祭祀用的頭骨被反覆清洗消毒過,他也無法剋制心頭那股噁心勁兒。“第二?”
“第二,已經束髮的土人,和漢人一視同仁,不能歧視壓迫。透過了蒙學畢業測試的孩子們要送到沉島進行忠誠度考核,擇優送到南島學習。你要把他們當成潛在的學弟,可以嗎?”
廿七慢慢將酒喝完:“我儘量。”
這個時候,琉島北部的山脈中,還殘留著大約一萬左右人口的狩獵部落。他們依託地形,一直和曹家的武裝力量戰鬥到三年後,才全部接受了高雄誓言。
阿生在秋收後離開了相處十個月的琉島,再次坐船南下。在她離開時入港的,就是曹家運送新兵的海船。
廿七把琉島當成了練兵基地。凡是加入步兵隊伍的,先拿交州的土匪開鋒,然後再送到琉島高雄港鍛鍊體能,與敏捷兇悍的土人進行叢林戰。傷亡不可避免,但活過半年返回南島的都成了心理素質過硬的老兵。
源源不斷的少年從學堂畢業進入家兵部隊,所以廿七打了這麼些年,從來都沒有缺過人。再打十年,他都不會缺人。
只有越來越龐大的精兵部隊,見證著他獨守孤島的功績。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改編自電影《賽德克·巴萊》有關歌曲。
本章提到的臺灣原住民風俗,可能引發文化、自由、人權、殖民等種種爭議。但考慮到部落形式下激烈的兼併和脆弱的生存能力,兩千年前的臺灣島部落和如今的臺灣少數民族之間沒有明確的對應關係。我無意在此醜化或影射任何一個現存少數民族。
說到底,這只是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