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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灰雪

從婢女手中接過稍微有些發燙的陶碗, 阿生猶豫了半天都沒決定要不要往裡面撒更多的阿莫西林粉末。她能夠做手腳的時間就只有她端著薑湯從梅園正院門口到曹騰病房門口的這麼一段路而已, 機會轉瞬即逝。

如果能夠再見見祖父就好了。

她跪坐在內室和外室之間的過道裡,小手把藥粉包攥得死緊。因為太過糾結, 所以阿生並沒有注意到, 不知道什麼時候, 過道裡的下人都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

阿生第三次抬起右手,又放下。這時, 就聽見青伯的聲音:“小二郎君進來吧,莫要浪費了好藥。”

阿生一驚, 用白紙包著的藥粉包差點掉下來。她稍微收斂神色, 才端著湯碗進入昏暗的內室。三日不見, 屋子裡增添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敗氣息, 不是真的有物品腐敗, 而是,某種精神上的壓抑和潰散。牆角放著三個火盆, 裡面有絹帛、竹簡燃燒後的灰燼。

祖父半躺在房間最裡面的榻上,周圍沒有點燈,又是在窗戶光線的死角,因此身形模糊得很, 依稀能夠看到黑色的輪廓而已。

“祖父?”阿生上前兩步, 羅襪踩在席制的地面上發出“嘭嘭”的撞擊聲。

“你的神藥沒有問題, 阿拋……昨日就痊癒了。”祖父的聲音更加嘶啞了,語氣依舊平靜。

阿拋,就是那個被傳染了風寒的下人的名字。

這句話裡透露出來的資訊讓阿生渾身汗毛倒豎。她突然意識到一個重要問題, 沒有人親眼看到祖父將薑湯和草藥喝下去!

“祖父!”

曹騰似乎是笑了,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看著她笑。

“祖父!”阿生抽抽鼻子,慢慢在原地跪坐下來,“就到了這樣子的地步了嗎?”

“你看,”曹騰跟身邊唯一的僕人說,“我說了,如意聰慧,聞一知十。”

青伯沒有搭話,站立在榻邊。

阿生的眼眶裡蓄了淚水,但就是強壓著沒有掉下來。“我以為憑祖父的智慧,至少是能保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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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於窮困,自宮幃而上做到今日,再怎麼克己奉公,也免不了有些下作手段。怎麼可能一絲隱患都不留下呢?歷經四朝,夠久了,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

“即便是抄家滅族,也該一家人共同面對。”

“哈哈哈……咳……咳咳……哈,別說賭氣話。”

阿生倔強地跪在原地。

“我與你說,一月前,張彪升為司隸校尉。他與我有宿怨,一上任就彈劾曹家子弟。我曾派人上門求和,然而……”

阿生伸出手指在腿邊輕輕筆畫一遍這個名字:“張彪”。

“大將軍的子侄均在京郊大營領兵,唯有司隸校尉不在其掌控之中。因此,大將軍對司隸校尉一職虎視眈眈。我若想陷害張彪也是能夠做到的,但這麼一來,駐京的軍隊……將盡數姓梁了。一旦有變,聖上危矣。若真如此,我曹家將遺臭萬年。”

然而,如果皇帝藉助張彪的力量弄死了梁冀,那曹家也涼了。張彪會放過這麼一個報復仇家的機會嗎?當然是當做梁黨份子極力打壓,搞不好連遠在老家的曹氏宗族都要被牽連進去。阿生心裡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這個副本太難了!

恐怕曹騰也是感覺到太難了。他的目標是讓曹家興盛,不管是長遠的名聲還是短期的保全,二者缺一不可。被動退場無論怎麼走都是死路,那就只能主動退場了。

阿生合上了眼睛,腰背挺直,一顆淚珠順著右側臉頰滑了下來。

看她的表情,曹騰就知道她聽懂了,又是欣慰又是心酸。“這個,留給你。”他鬆手,一枚黃色的石質小印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一圈。

是曹騰的私印,他跟僅有的幾個士人朋友通訊,就用此印。

“不是多麼深厚的交情,但大約也能夠求點人情吧。不交給阿嵩,是怕他索求無度,反而不美。”曹騰在這裡艱難地喘了口氣,還是堅強地繼續說,“種暠你是見過的;趙典是三公之子,世家名門;虞放是名臣楊震之徒,雖正直但不好親近;邊韶名士,不拘小節,學識淵博;還有張奐,幾擊匈奴,在北地素有根基。”

阿生用袖子抹掉臉頰上的潮溼痕跡:“祖父喝口水再講。”

曹騰側身躺下,背對她:“不了,就這樣吧。更多的……我把阿青留給你……”

不知道是不是阿生的錯覺,祖父最後的話在室內蕩起迴音,聲波讓黑暗中的塵埃一圈一圈擴散,彷彿百年都無法落地。

她僵硬著身體走到戶外。

下雪了。

細小的雪粒從灰色的天空上落下來,不像柳絮,像鹽。漢末的冬季就是寒冷又醜陋,一點不浪漫。或者說,她這樣的宦官之後是看不到浪漫的,能夠看到浪漫的,是謝道韞那樣的世家女。

木屐“嘎吱嘎吱”踩在雪地上,這種有節奏的聲音好像能夠響到時間盡頭。直到,阿生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她哥哥。

“阿兄……祖父……哇……”

“阿生,不哭不哭。祖父生病了,但他會好起來的。”

“不是的,祖父……”祖父想讓父親丁憂。

因為死後屍體要接受朝廷官員的瞻仰弔唁,所以曹騰沒有辦法使用毒.藥,他只能在寒冬臘月裡慢慢等待,等待風寒發酵成不可逆轉的重病。

這是一場長達一個冬季的自我凌遲。

最後的時候,曹騰已經無法說話了,只能用紙筆書寫遺言。別院工坊製造的最劣等的熟麻紙上滲透著不同深淺的墨漬:

“為官欲善終,膽、智、運缺一不可……起身寒微,便是缺了運勢,縱有萬般手段也只能為人鷹犬……往事不可追,唯願子孫能與豪族並起,不再為人所踐踏……

“……知汝不信鬼神,崇尚薄葬,可也。然若有所成,增封三寸增樹一棵,慰我私心……”【1】

阿生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對著蠟燭將這頁皺巴巴的紙讀了又讀,直到爛熟於心後放進火盆中,親手將它燒完了。阿生甚至都沒有考慮將這份絕筆信存進空間裡。

有些記憶刻骨銘心不需要白紙黑字來提醒,就像有些悲哀痛徹心扉不需要眼淚來訴說。

她跪坐在房間裡,朝著祖父臥室的方向深深叩首。

終有一日,你的墳冢將封高三仞,遍植青松。【1】

白色的送葬隊伍如同搬家,走了四個時辰才完全從雒陽離開。

阿生站在車轅上,回望在飛雪中漸漸遠去的城牆,直到城門上的“雒陽”二字融入逐漸降臨的暮色。

她感覺不到冷。

在曹操往她身上裹毛氈時她也感覺不到溫暖。

“阿兄,我們離開雒陽了,惶惶如喪家之犬。”甚至要家族的支柱主動赴死才能為我們留下一條生路。

“因為我們太弱小了。”

“我們不是博弈者,我們只是政治鬥爭數以萬計的犧牲品之一。”

她渾身都在抖,臉被雪粒拍打到僵硬,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曹操連忙抱住妹妹搖搖欲墜的身軀。“阿生,天晚了,起風了。去避風處烤個火吧。”

“不。”

“阿生?”

“阿兄陪我站一會兒吧,我們……送送雒陽。”

曹操沉默了兩秒:“好。”

他們就相互依靠著,望向車隊的後方,即便黑夜加上風雪,他們什麼都看不到。

“阿生,我們會回來的。”

“嗯。我們會回來的。”我們會無數次回到這裡,無數次逃離再無數次迴歸。我們會像野草,被歧視,被牽連,被摧毀。但即便是東漢這只金烏墜落之後,我們依然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在雒陽城中破土而出。

直到,將它踩在腳下。

延熹二年正月二十,費亭侯曹騰病逝於雒陽,其養子曹嵩襲爵並回鄉丁憂,曹氏子弟如曹熾、曹胤等皆自請辭官為叔父守孝。上恩准。

至此,曹氏族人還在任上的就只剩下了曹騰之兄,素來與梁黨不和的潁川太守曹褒。

七月,梁皇后因長年幽憤死於宮中。

八月,梁貴人姐夫邴尊遊說梁貴人母親宣氏,因而慘遭殺害。宣氏被鄰居——宦官郭赦所救,秘密送入宮中。

其後,皇帝藉助五名中常侍發動政變,以迅雷之勢捕殺梁黨宦官,打通了宮內到外的訊息通道。司隸校尉張彪奉聖旨率兵包圍梁府。

梁冀夫婦自知不可脫罪,於府中自殺,族人盡滅。新掌大權的東漢帝王大肆株連朝中梁黨官員,朝堂為之一空。三公皆貶為庶人,唯有胡廣得以在第二年再度被徵召,內中原因不得而知。

張彪本欲牽扯守孝在家的曹氏諸人,但因有種暠、虞放等反梁派高官求情,且時人認為誅殺孝子有違天和,迷信的皇帝放過了愁雲慘淡的曹家,然而曹嵩的費亭侯爵位卻是被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這個地方涉及到古代墓葬制度,封土高度,種什麼樹都跟身份緊密相關,逾制是要判刑的。曹騰同意薄葬,說明封土會低於他能夠擁有的上限,等子孫功成名就後再給他的墳上堆土種樹。

曹生說的三仞高的封土,種松樹,是《周禮》中天子才能擁有的規制。

事實上的曹騰墓規制很高,是否是曹魏立國後重新修建的不得而知。

後面部分是用手機碼的,可能會有排版的問題。今天更新晚了,給大家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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