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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疑雲

一直到了許縣的城門底下, 諸葛亮都沒能弄清楚曹子口中那神秘的目的地是何處。

天光再次暗淡下來, 呼嘯的氣流聚集起烏雲,在城池上空形成一個巨大的灰黑色的旋渦。道路兩旁的樹枝瘋狂搖晃, 發出咔咔的彷彿關節折斷的聲音。與無情的自然環境相比, 反而是堅硬無言的城牆更具有人情味一些, 甚至連牆垛上的鐵甲利箭都給人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到家了。”阿生跟孩子們說,然後指使牛車跟到長長的入城隊伍之後。

呂蒙詫異:“難道不是曹子的許縣?為什麼還要排隊?”他經過這一路, 逐漸與阿生親近,能夠暢所欲言, 見阿生沒有立刻回答, 又加了一句:“我從沒見孫將軍入江陵還需要排隊的。”

阿生抬起左手, 指向前方:“城牆根那裡有座矮碑, 你去看——阿亮也去。”

呂蒙不明所以, 但還是拉著小師兄下了車。

矮碑就真的只是一塊矮碑,連個遮雨的草頂都沒有, 大喇喇地暴露在路邊。石料青色近黑,底部爬有苔蘚,它如同城牆一般堅硬,也如同城牆一般沉默。就連上面的字型, 都是古拙的模樣:

“初平五年, 奉二公命重建此城, 以迎漢帝。外牆東西四百零二丈,南北五百四十丈,學宮九百六十畝, 長街二十五條,並官府、糧倉、民居、酒舍等,至六年中竣工,十又三月而已。此曠世舉,唯庶民功:擔水馭土,累石採木,徹宵達旦,迎暑送寒,亹亹劼劼【注1】,逾十萬人,有罹難者,二十又七。故勒石記,為無名者彰,為肉食者戒。民心似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大多是帶有“雞”、“狗”、“豬”這樣的字眼,要不就是姓氏加排行,如“陳三”、“王大”,更有連姓都無法考證的,只寫了“南來某”、“某村某”、“某地匠”之類描述來歷的詞。

草根樣的名字,像是從地底發芽,穿過無數黑暗的砂礫土塊,才能長到石碑表面,被後人所看見。

呂蒙的眼睛直愣愣地落在碑前的花束上,好一會兒才問:“曹子這是什麼意思呢?”

諸葛亮原地打了個哈欠,眼角打出兩個淚花。“走了。”他懶洋洋地轉身,趿拉兩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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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蒙被小師兄拉著往回,卻戀戀不捨地回頭去看城門。那裡一片熱鬧景象,收集軍糧的車隊堵在門口,而一扇嶄新的包鐵大門,正在整齊的號子聲中被緩緩吊起,安裝到門軸上。圍觀百姓一片叫好聲,彷彿那是自家土坯房的新大門似的,與有榮焉。

“原來是在更換城門啊,難怪這老長的隊半天不見動彈的。”呂蒙自語了一句,然後繼續發揚他揪著一個問題不放的精神,“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說不出來。師兄你聰明,你與我說說啊。曹子是什麼意思?”

“你看那些人。”小亮學阿生的樣子,左手一指,“換個城門這麼高興,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是他們的許縣。只有在曹子的治下,這才是他們的許縣,不是曹子,那就是某人的許縣了。”

“嗷!所以若是戰火燒到這裡——”

兩人異口同聲:“民心可用!”

孩子們回到車上的時候是帶著微笑的,那種很多人與你站在一起的感覺,很給人力量。然而他們卻拖了個小尾巴過來——諸葛亮的老朋友糜竺。

“竺拜見仲華公。”身穿錦袍面色紅潤的男子在牛車前給阿生見禮,“方才在城門口見到了諸葛公子。諸葛公子長高了不少,我都不敢認了,還好跟過來看了看,這才沒有對仲華公失禮。”

“糜家主別來無恙?”

“都好都好。我這次從徐州出來,帶了二十車昆布海帶與十車精鹽。學宮與醫堂收了三成,沿路官府收了三成,最後四成歸了鄄城來的軍需官,不過眨眼功夫,生意就做完了。”糜竺眉開眼笑,“咱們以商傳業的人家,賺錢還在末位,一是講誠信,二是與國有用,如今這樣就很好了。”

為曹軍提供軍需物資,以後說起來也是為對袁戰役出過力的,這就是政治資本。

“那也不能讓糜家主做虧本生意呀,”阿生笑道,“小子們可有胡亂壓價,我替他們補上。”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糜竺連聲否認,又邀請阿生晚上吃飯,卻被阿生婉拒了:

“剛回到許縣,要去拜見師長故舊。且戰情緊急,阿兄在鄄城等我,最多在此停留三日罷了。”

糜竺大聲哀嘆,直到阿生許諾了北上鄄城的時候與他同行,這才告辭離開。糜竺剛走,阿生就沉了臉色,喚過一名侍衛道:“去糜家的下人那裡打聽打聽海帶和鹽的收購價。有人朝糜竺壓價了。”

侍衛剛點頭要走,就被旁邊的阿石攔住了:“脫,制服。”

侍衛大哥一臉被班主任點名的囧樣:“石教官,打探訊息之前要易服,小的明白。”

“脫,現在。”黑衣女子鐵面無情。

侍衛大哥:……你是教官你說了算。

最後,那可憐的侍衛是穿著一件破單衣走的,背影在大風中蕭瑟得分外可憐。阿石卻仍舊悶悶不樂:“我想去。”自打在襄陽遇上阿生,她就徹底閒下來了。

阿生有些無語。

“他不如我。”阿石繼續碎碎念。老大的人了,性格還是跟孩子時候一樣。

阿生只得拍拍她的後背:“走了,都輪到我們進城門了。”

於是阿石揮鞭,牛車的輪子吱呀吱呀轉動,跨過護城河,穿過城牆下能聽到回聲的門洞,沿著寬敞的學宮路一路往北。大約是因為天氣實在是太陰沉了,不過未時就彷彿太陽已經落了山。這個季節百花凋謝,本該獨佔鰲頭的荷花也因為陰天與寒流而垂頭喪氣,倒是許縣唯一的和尚講師所栽種的石蒜【注2】開了花,學宮路兩旁紅紅白白的一片,是這昏暗的季節裡最鮮明的色彩。

車隊在學宮西側的一條小道拐彎,漸漸離開了商鋪繁多的學宮區,最後抵達城西一座宅邸的門口。高大的銀杏樹佇立在昏暗的天色裡。樹下一個清俊的中年男子,笑容內斂又端莊,讓阿生想起第一次抵達潁陰時遇見的荀靖。

“阿悅兄長,許久未見了。”她應該喊荀悅“仲豫”的,脫口而出卻是幼年時的稱呼。

荀悅沒有半分惶恐的情緒,依舊是溫和地笑著:“剛剛收到訊息說仲華要來,便給孩子們提前下學了。”他推開半掩著的大門,扎著兩個小揪揪的竹竹就迫不及待的跑出來,一頭撲進阿生懷裡:“二叔二叔,你回來了。竹竹可想你了。”

她這麼一打岔,驅散了阿生突然湧上來的傷感。阿生摸摸小侄女的發揪,抬眼就看到門後還站著一串高高低低的蘿蔔頭,最大的孫權已經到了學宮招生的最低年齡,最小的曹彰伸手還夠不到門鎖。曹丕是老油條了,新面孔也有,被母親強行送來許縣的小孫翊。

“你們有沒有給慈明公添麻煩?”

孩子們異口同聲:“我們沒有,我們特別乖。”

這熟練的樣子連荀悅都被逗笑了。“仲華,先進屋,再慢慢敘舊。六叔備了晚宴替你接風,請了蔡祭酒與蔡大家作陪,你可不能推辭。”

阿生下車,讓兩個弟子與荀悅見禮,然後才在孩子們的簇擁下往裡進。

“蔡琰回許縣了?我知道河東疫區解封,卻沒想到她這麼果斷。衛家沒找她麻煩吧?”

“丈夫已逝,沒有子女,老人又有丈夫的兄弟奉養,衛家能找出將人留下的理由嗎?就算衛家想留人,她回家孝敬父親也是天經地義。且曹公派了一隊虎豹騎去接來的……”

……

這次拜訪荀家對於諸葛亮和呂蒙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他們給師祖荀爽敬了茶,與曹家子弟論了輩分排行,還去給荀靖的牌位磕了頭。

“這是我和阿兄的蒙師。”阿生跟弟子們介紹說,“從前沒有學宮,也找不到合適的書塾。我們八歲上,給祖父守孝畢,就到潁川求學。因為是宦官之後,被世家鄙薄,處處碰壁,只有荀師收留了我們。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可惜他過世的時候我不在身邊。”

諸葛亮看荀靖牌位的目光帶上了敬畏。“我要是有這樣識人的本事就好了——從前看您不起的那些世家如今怎樣了?”

阿生沉思了兩秒:“大多都在執刀筆吧。”從前看不起我們的那些世家,現在不是在給我哥打工,就是在給我打工。

諸葛亮沒忍住笑出了聲:“所以我要是有這樣識人的本事就好了。”

荀靖已經過世,但荀爽卻是活著的師祖。雖然他的年紀也已經很大了,六十五歲,鬚髮皆白,隨時可能在夢中離開的年紀。宴席上,旁人的盤子裡都是烤鱸魚,荀爽是魚肉碎豆腐湯。據他自己說,是近幾日有些上火,牙齒疼得咬不了肉。

相比之下,蔡邕就硬朗多了,吃肉喝酒樣樣盡興,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剛過了六十歲生日。

小亮和小蒙還見到了久負盛名的蔡昭姬。沒有想象中那麼美,但就氣質而言確實是名不虛傳。一身白底青花的常服,出塵得像朵蓮花。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學宮任教了。”她給阿生敬酒的時候這樣感嘆。

阿生就笑:“與以前相比如何呢?”

“倒是比從前更自在些。沒出閣的時候不敢與年長的學子多說話,怕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如今看他們,都像晚輩一樣。”

阿生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但立馬舒展開來,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道:“昭姬如今在家,說媒的人快將門檻踏破了吧?”

蔡琰遲疑了一會兒,才回道:“我是不想再嫁的,在學宮挺好。至少這幾年,我想多陪陪父親。”

蔡邕這時候已經有幾分醉意,聽到女兒談到了改嫁的話題,就拍桌子道:“仲華啊,你跟孟德說,就讓昭姬與我送終吧,我活不了幾年了。”

這又牽扯到曹操了?

阿生面上不顯,心裡已經察覺到了不對。這許縣的水很深啊,有人朝糜竺壓價,還有人逼迫蔡昭姬改嫁,不知道是哪個小崽子想翻天了!

注1:勤勉向前,蓬勃向上的樣子。

注2:紅花石蒜,曼珠沙華;白花石蒜,曼陀羅華。就是俗稱彼岸花的那個。作為佛教花朵傳入,喜陰。

作者有話要說:  手感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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