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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蘇古川

遼東烏桓的王帳, 就紮營在通遼以南不到一百二十裡的草原上。蘇古川沒有回自己的部落, 直接往王帳去,天黑之前就抵達了目的地。

只見太陽已經有一半垂落到了西邊起伏的地平線下, 紅色的餘暉灑落在草原上, 如同火焰燃燒一般。這其中, 有一處在反射耀眼的光,不需多近的距離, 就能看清那是王帳的金頂。

蘇古川手勒韁繩,將馬匹的跑速降下來。這匹黑色的良馬, 就一邊喘粗氣, 一邊穿過逐漸密集起來的烏桓人的帳篷。一路上, 狗叫聲不絕於耳, 奴隸趕著牛羊匆忙躲避, 而肥壯的武士與貴族則大搖大擺地向蘇古川展示他們新得的首飾。

因為踩踏和牛羊的啃食,距離王帳越近, 土地上的植被就越稀疏,露出砂石質地的土壤。而融合了安息香味道的羶味,則越發濃郁。

“我要見大人。”蘇古川在王帳綴滿紅瑪瑙的氈布前翻身下馬。

兩個妖嬈的女奴屈身下拜,有些為難地解釋道:“大人正在見客……”

蘇古川眉頭一皺, 正要說話, 就見一漢人廚子並老長一串奴隸走過來, 人人手中端著精緻的陶瓷盤盞,食物的香氣爭先恐後地往他鼻子裡鑽。只光聞味道、看形狀,就知道炸烤燉炒, 牛羊雞鴨一個不缺。

就蘇古川一愣神的功夫,這一串人就進了王帳,簾子一開一閉,縫隙裡跑出歡聲笑語和勸酒的聲音。

蘇古川將坐騎的韁繩綁在一根木樁上,一副不會離開的樣子:“二位……”

話剛起了頭,就見第二隊人匆忙跑過來,卻是一群濃妝豔抹的舞姬,匆匆拜過蘇古川之後,就花蝴蝶一樣飛進了氈房。

蘇古川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張嘴。

方才進去的漢人廚子就帶著送菜的奴隸們魚貫而出,再次打斷蘇古川的話。

遼東烏桓大人的外甥徹底臉黑,伸手抓住了廚子的衣領。

這是個胖得看不清脖子的男人,身高不到蘇古川的肩膀,比許多女人都矮。衣襟油汪汪的,蹭得蘇古川一手髒汙。

“豚大,裡頭是誰?”蘇古川張口就是漢語,只他和漢人廚子聽得懂。

豚大泛著賊光的小眼睛飛快躲閃起來。

蘇古川另一手握住了刀柄,沉聲:“實話,不然我就先宰了你再剁碎了餵狗。”

聞言,豚大鼻子裡發出汽笛一般的漫長連續的“嗚——”。“小王,有話好說。我就是個勉強餬口的手藝人……”

“呵。你不是在無慮城偷了呂家的東西,怕被打折腿才逃到這裡的嗎?”

豚大瞪大了眼睛:“你——我——”

“沒空管你那些破事——快說,裡頭是誰?”

“是冀州袁家的使者。”豚大吐字跟小雞啄米似的,快到不行,“封大人為王呢。這麼——大的單于授印,還有金子。”

蘇古川鬆手,無視了喘粗氣的胖廚子和嚇到瑟瑟發抖的女奴,掀開氈布大步跨入。

王帳裡被火焰照成橘黃色。歌舞靡靡煙火中,酒香肉色燻人醉。蘇僕延膀大腰圓坐於上首,滿臉橫肉之中的小眼睛,在看到蘇古川的同時眯成一個警告的弧度。

蘇古川腳步一頓,在靠門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一言不發。

見外甥沒有來找麻煩,蘇僕延滿意了。“這是我外甥蘇古川。”遼東烏桓大人跟客座上一個長衣廣袖的使者說道。

使者白麵美須,典型中原世家喜愛的長相。他朝蘇古川行了個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揖禮,道:“小王一表人材,看著就是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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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使者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冷笑。正是蘇僕延的長子呼速。這位蘇古川的大表哥在宴席上左擁右抱,好不快活,但聽到有人誇蘇古川,第一個上來拆招牌:“他是奴隸生的,可當不起天使一句‘小王’。”

蘇古川一拍桌面,盤子打架,灑了半碗酒:“你姑母生的,你就有臉了?”

“你,你個小小的部落頭人,敢嗆我?我可是將來御封的烏桓王。”

蘇古川:“呵。”

他的嗤笑讓大表哥掀了一桌大烤肥肉:“打架嗎?來啊?誰慫誰是奴隸養的。”

呼速瞪眼看蘇古川,蘇古川也瞪眼看他大表哥。

使者看著瞬間緊張的場面一臉懵逼,蘇僕延的臉已經徹底黑了。“都給我住手!有外人在,吵什麼吵?!”

剛剛愛不釋手的王印也不管了,烏桓大人抬手送客,跟使者說:“你走吧。你說的事我知道了。”

使者施施然站起來:“草原人恩怨分明。您既然接受了主公的冊封,還請給個準話。”

蘇僕延更加不耐煩了,大聲說:“啊,啊,我知道了。我借他三千勇士。”

“三千?這未免太寒酸了吧?”使者笑得輕蔑,“三千人馬,一個大頭人就能做到了,可不是一個烏桓王的排場。”

蘇僕延臉上的肉抽動。

使者再接再厲:“烏延大人所控部落不如您,可卻是派了一萬人馬。更不要說蹋頓單于了。”

“那我也出一萬。”蘇僕延說,“再多沒有了。你們漢人壞得很。”

使者笑著恭維:“您的草場從遼東蔓延到陰山,您的牛羊數之不盡,您的勇士征戰四方,即便是鮮卑也不能阻擋。主公對您高看一眼,就連裝印綬的盒子都是用價值千金的香木,您拿出足夠的武力,也是宣揚您的威名啊。”

蘇僕延面色稍霽:“你說話好聽。如果不是家裡小兒不懂事,我還想多留你幾天。”

“只要峭王大人助主公擊敗曹操,什麼遼東鮮卑、高句麗,什麼呂布、徐榮,都得以您為尊。”

於是,袁紹的使者滿臉笑容地離開了。等到收拾殘羹冷炙的奴隸也匆匆退下後,王帳裡只剩下了沉默的奴隸主們。

“你去通遼了?”蘇僕延先開口問。

“去換鹽——您是打算徹底投靠袁紹了?不做牆頭草了?”

“你怎麼說話的?”呼速一腳踢開桌子,再次嗆聲,“要不是父王收留你,你還是個奴隸呢。”

這就叫上“父王”這種漢語稱呼了,蘇古川冷笑一聲,沒有理這個已經被封王禮儀忽悠成傻子的大表哥,只看向蘇僕延:“冬牧線上換不到鹽鐵了,因為赤山的事。今年冬天怎麼過冬?自從呂布進駐玄菟,冬牧線開始修建,那邊還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一定會報仇。”

“報仇就報仇,怕他了不成。”呼速跳腳,“打下通遼城,冬天收租的就是我們了。”

蘇古川是努力在忽視這個大表哥,但實在是沒忍住:“你有牧草種子?你會青儲?你有煤炭?你會鍊鋼?你會盤坑?你會捕魚?”

呼速:“有漢人奴隸,皮鞭抽著他們做就行了。”

蘇古川:“現在遼東哪裡還有漢人奴隸?全被飛鷹騎收走了。”

呼速:“打下通遼就有了。再不成,提高租子,有錢什麼不能買。”

“別說你打不下,就算打下了,那些從前吃了冬牧線好處的鮮卑、雜胡也要跟你拼命。”

“你個遼東吹,當奴隸當出感情了吧。”

“你舔袁紹的樣子就好看了?小——王——”

……

蘇僕延坐在他的虎皮上,緊鎖眉頭,聽兒子和外甥吵了好久,才說:“我到底不是烏桓單于,蹋頓是單于,他投靠了袁紹,我們就只能跟他走。”

蘇古川將目光轉回到舅舅身上:“您是我們的烏桓大人,您要替子民著想啊。”

蘇僕延閃著精光的小眼睛注視著蘇古川:“冬牧線在擠壓我們的草場,勇士們吃飽喝足,就沒有血性了。”

蘇古川收攏表情,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舅舅完全不是被賞賜和賄賂衝昏頭腦的樣子。

“跟著袁紹去中原搶一次,也是給自己留條後路。不然過不了幾代,遼東烏桓就不存在了。”

蘇古川磨了磨後槽牙:“沒有後路,沒有試一試。賭輸了就是死。”

被父親和表弟撇在一旁的呼速再次不甘寂寞地跳出來:“孬種,你怕了就回去找你舊主人,看她收不收你這個孬種的奴隸,給你上個遼東籍。”

蘇古川站起來,挺直後背,臉帶苦澀:“我能讀寫兩千個漢字,沒有半條犯罪記錄。我想要遼東籍,早十年就是遼東籍了。因為我知道自己是烏桓人,才到今天。”

看他的表情,蘇僕延彷彿明白了什麼,臉上冷酷的表情漸漸消失,變得又憤怒又悲傷:“你不跟著我了?川兒,你不跟我了?”

蘇古川以拳擊胸:“舅舅,我們分開下注吧。漢人大家族就是分開下注。不管哪一方勝了,烏桓都有人能活下來。”

他最後朝這個被稱為遼東烏桓大人的長輩行了個本民族的禮儀,然後離開了蘇僕延的王帳。

夕陽已經徹底落下,漫天晚霞。蘇古川單馬行在血紅的草原上,馬屁股上掛著他從通遼買來的鹽、茶和鐵鍋。簡單的皮革馬鞍邊上綁著一張硬弓,是那個女人親手送給他的東西。

那時的蘇古川還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奴籍孩子,在全遼東青少年騎射大賽中奪得第三。那個女人戴一頂草原風格的皮帽,念著官員所寫的頒獎詞:“……第三名是襄平人蘇川……”

“我不是襄平人,我是烏桓人。”一直沉默的少年打斷她,在幾萬人面前。

她抬起頭,漆黑的眼眸裡流露出明顯的詫異。

“我母親是烏桓人,她死前跟我說,我就是烏桓人。”

“抱歉。”她微笑了一下,“我剛剛說錯了。第三名是烏桓人蘇川,這是第一次有烏桓人在我的比賽上奪獎,我很高興。”

蘇古川選擇了遼東,是因為那裡有生存。

他相信那裡有生存,而且是有尊嚴的生存。

作者有話要說:  絕望地發現越靠近結局寫得越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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