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實際上是我的養父母，他們將我從路邊撿了過來，讓我不至於在某個冬天的街角被凍死。
實際上他們並不是看我可憐才將我撿回家的，更不是因為對一個小生命的消亡於心不忍才把我撿回去的，他們只是想要一個能在他們老的時候替他們賺錢的工具，僅此而已。
養父很喜歡賭博，養母到處鬼混，這也導致我每天晚上吃的東西都是一些他們吃剩下來的食物。
從小時候就開始打工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因為餓得無法動彈也是稀鬆平常，打工店裡的店長偶爾會施捨給我一塊饅頭。
但就算如此，知道我每天回家都會被虐待的店長對我施捨的同情心也就到此為止了。明明有能力，卻沒有選擇拯救身在困境中的孩子，店長本身沒有什麼過錯，有錯的是這個運轉著的社會的規則。
因為跟自己無關，所以不去管。
因為管了會有麻煩，所以不想管。
在這樣的社會規則下，會有人能將我從那種水深火熱，只能麻木地活著的社會中拯救出來嗎？
思考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種奢侈，每天身體疲憊到一躺下就能睡著，我根本無暇思考這種事情。也或許是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答案，答案是沒有能將我拯救出來。
最討厭人類了，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倒寧願做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動物。
——這麼想的時候，有人向我伸出了援手。
那是一個下午的街角。
夕陽在街角的盡頭落下，我已經被餓到眼前出現了幻覺，好像有一個天使在我搖搖晃晃往家裡走的時候扶住了即將倒下的我。
“牧師，這裡有一個孩子暈倒了，快給他救治一下！”
“可是，公主……”
“這是命令！快點……”
耳朵裡聽到的就只有這樣的話，如果是公主的話，那肯定是天使神明中的公主吧。身上的氣味很香，暈倒過去的時候聽到的聲音雖然跟自己一樣稚嫩，但卻無比溫柔。
意識很快就沉了下去，在這種幸福的深淵，我閉上了眼睛，如果這一刻能保持永恆的話就好了。
我這麼想著。
……
“喂，利佩爾，實際上這難道不止是你在事後回想的過程中美化的結果嗎？哪有人會在快要暈倒的時候還想那麼多啊，按照你的說法，你不是連對方的臉都沒看見嗎？這是第一次見面沒錯吧？”
艾利斯在這裡打斷了利佩爾的敘述，利佩爾抽了抽眉毛。
“你愛聽不聽！我也沒有非要講出來的理由！”
“好……好吧。我就是想說利佩爾你可以尊重一下事實……你繼續吧。”
利佩爾深吸了一口氣，美化？或許有一點吧，但在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確實是如同一個天使，一個英雄，將他從深淵中拯救了出來。
……
“為什麼不反抗呢？為什麼不逃跑呢？為什麼要忍氣吞聲呢？有些東西不抓住的話，就會永遠失去了啊。”
沒錯，就是這句話，讓我記憶猶新。
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她的詢問。
在那個夜晚，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她表情純真無邪。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調查過我了，我過往的經歷就彷彿醜惡被撕開展現在美好的眼前。她是從帝都來的公主，在各個城市宛若美麗的天使般降下恩賜。而我正巧是被她賜下恩賜的那一個。
實際上就是所謂的民間調查，作為一個公主調查民間的疾苦。
“只要你願意逃走的話，我就能讓你恢復自由身，也不必像一個奴隸一樣在這樣的生活裡苟延殘喘，怎麼樣，你願意嗎？”
她對我說，然後向我伸出了手。
確實，如果有人在這件事上對我伸出援手，讓我脫離養父母的桎梏的話，我當然會很感激他，但是問題是，之後要怎麼樣呢？我恢復了自由之後又能做些什麼呢？
就算公主下令讓我恢復自由，養父母當然會誠惶誠恐地接受，但是在這之後，我還是要過著麻木的生活，每天像個機器一樣運作，生命沒有半點意義……
就算是杞人憂天，我當時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向公主問道。
“如果我恢復自由了，我能跟著你嗎？”
公主聽到我的問題，明顯愣了一愣，然後搖了搖頭：“抱歉，不能，因為我是公主，身邊不能跟著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把你放進一個貴族的家中，保你一生衣食無憂。”
這樣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拒絕了公主的邀請。
因為在我看來，公主向我伸出援手，更多的是一種憐憫，不懷任何感情的同情。在當時的我看來，我或許是很平凡的吧，但就算如此，我也想要在某個人的心中成為特別的那一個。
或許是為了留下我存在過的證據。
之後我回到了家，因為回家晚了，依舊遭到了一頓毒打，被關在籠子裡睡了一晚後，第二天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去打工。
在那個街角，我又遇到了她。
“為什麼？”她問，臉上帶著深深的疑惑，“為什麼寧願留在那種父母的身邊也不願繼續過上安逸的生活？”
“不知道。”我當時是這麼回答的，但我心裡很清楚，實際上我只是想要在她的心理留下痕跡，而不是讓她幫助了我之後就一走了之。
“現在你要去幹什麼？”
“打工。”
“打工賺來的錢也會被養父母賭掉花掉的吧，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
或許是對我感到相當好奇，在這之後的每一天，我在打工之後都能看見她等在那個街角，然後我就會跟她聊一些有的沒的，從陌生人開始，我們在一天天中成為了朋友。
而我從那一天開始，都會因為回家遲到而被毒打一頓。
縱然如此，我過著這樣的生活也比以前幸福許多。
她並沒有選擇出手干涉我的生活，因為她很尊重我的選擇，儘管她並不知道為什麼會一直持續這樣的生活。在每天跟她見面的時候，她總是會讓牧師給我治療傷勢。
於是她就在那段時間裡成為了我的精神支柱。
可是好景不長。
在跟她相遇的幾個月後，魔王為禍大陸，魔王軍大肆侵略各國，首要目標就是當時還不算強盛的毛球帝國。雖然魔王出來作亂在那時候是極其正常的事，然而對我們這群手無寸鐵的平民而言，就是地獄的開始。
我也是在那時候死去的。
……
艾利斯見利佩爾像是說完了一樣露出了感傷的神色，便忍不住說道：“不，最後這一段是不是講得太簡略了一點？”
“的確很簡略呢，因為我還沒說完，到目前為止還是我對魔王的怨念。而這種怨念在當時的大陸上要多少有多少，如果只有這種程度的怨念的話，我也不會成為亡靈了。”
利佩爾說著說著，表情變得極其陰鬱。
“我的怨念，是針對人類的怨念。你要知道，那時候的人類，為了生存可以拋棄一切。”
“包括道德、倫理、常識、良知……”
……
在那時候，魔王軍攻打了這個城市，正是公主前來調查民情的這個城市，也是我所在的城市。
打工的地方被摧毀了，魔族們的士兵身上都穿著鎧甲，手中拿著武器，肆意地摧毀所有能看見的建築和人類，彷彿在一夜之間將那座城市變成了地獄。
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血流成河，屍骨成群。人類脆弱得彷彿稻草人，連逃跑都無法做到，一見面就被魔王軍砍殺殆盡。
公主的身邊只有一個牧師，兩個護衛小隊和一輛馬車。
但當時的情況是，魔王軍在那時候已經圍住了城市，就算是公主身邊的兩個護衛小隊實力再怎麼高強，也無法從幾十萬魔王大軍的包圍中逃出去。
當時那個城市裡，只餘下了一些擅長逃跑的傢伙，其中也包括了我和我的養父母。
魔王軍就像是在戲耍著我們人類一樣，並沒有選擇直接將這個城市的人類消滅殆盡，反而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公主就在這個城市裡，於是他們向陷入包圍中的我們下達了一個指示。
“誰把公主交出來，誰就可以安全離開。”
或許是為了能在手上多一個籌碼和人質，魔王軍讓我們背叛我們的公主，將公主交出去。
我知道這話恐怕是假的，但當時的大家都心存僥倖，都在想著能夠順利逃出生天，“只要把公主交出去的話，就能活下來”，這個想法都在倖存者的心理盤旋。
那時候的倖存者除了公主一行人以外只有幾十個人，男女老少都有。
於是大家展開了舉手投票。
但結果不出意外，除了公主一行人以外，只有我和我打工店裡的店長，都贊同把公主交出去。
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公主也舉手了。
“如果把我交出去就能保你們安全的話，我會成為魔王軍的人質。既然魔王軍想要活著的我，那麼就代表我是有價值的，這樣的話，說不定你們能安全離開。”
“不，等等，你……你在說什麼……”
我當時慌亂了起來，但是她卻只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而溫柔。
可是下一瞬間，公主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堅定而殺氣凜然。
她對眾人說道：“但是你們搞清楚一點，我想要保全的，只有我認為值得保全的人。而現在舉手的你們，毫無疑問都是為了生存不惜背叛人類的渣滓，這樣的人，沒有生存的價值。”
說完後，她便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揮了揮手，她身邊的護衛們便衝了出去，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如同砍瓜切菜般將所有舉手的人全都殺掉了，包括我的養父母，也被護衛們殺掉了。
留下的人只有我和我打工店裡的店長。
“你們害怕嗎？”
“不害怕。”我搖了搖頭。
而打工店店長卻已經嚇得癱坐在地上了。
“我這次去恐怕會九死一生，你之前不是問過我，你是否可以跟著我嗎？之前我說不能，不過現在可以。如果你成功逃出去了，就請繼承‘利佩爾’這個姓氏，我是毛球帝國皇室唯一的血脈，如果我死了，恐怕這個姓氏就會在這裡斷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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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你要活著！我才不要繼承這個姓氏！你一定要活下來啊！”
當時我聽到公主彷彿留下遺囑般的叮囑，我變得十分不安。
“不行，這是命令，你一定要繼承這個姓氏！”
公主的語氣變得十分強硬，她上前了一步，把我的頭按向她的頭……
……她強吻了我。
接著在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摘下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據說這枚戒指代表著婚約，公主如果跟某個意中人結婚的話，就會把戒指交給那個意中人。
她把戒指強行戴在了我的左手無名指上。
“我宣佈你現在入贅利佩爾家，成為利佩爾家的一份子，我跟你結為夫妻，請務必要維持住利佩爾家的血脈！就算逃不出去，你也一定要記住這個名字！”
當時的我們都只有八歲，但是她的身上光鮮亮麗，我的身上衣衫襤褸，面對這樣的絕境，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但我卻早已哭得停不下來了。
“我會記住！死也不會忘記這個姓氏！”我發誓說道。
接著我們便護送著公主走出了城門。
城門外，黑壓壓的一片魔王大軍，在幾十萬魔族的前方的坐騎上，坐著一個高大猙獰的魔王軍將領。
“哦，出來了嗎？怎麼只有這麼點人？你們人類不是最講究團結友愛的嗎？”那個魔王軍將領明顯知道在城裡發生了什麼，但還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那副表情幾乎要讓我作嘔。
“被我殺掉了。”公主回答道，“我現在出來了，你可以讓他們離開了嗎？”
魔王軍將領冷笑了一下：“不行，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可以離開，但你的護衛必須死！”
說完後，一群魔族衝上來，將公主的護衛盡數斬殺，雖然他們已經奮力反抗，但結果如同蚍蜉撼樹，最後公主的裙子都被護衛們的鮮血染紅了，她也死死地咬著牙捏著拳頭沒說話。
“可以讓他們離開了嗎？”公主再次說道。
魔王軍將領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離……離開哈哈哈哈哈……”
公主鬆開了拳頭，渾身都像是洩了氣一樣，她看向我，臉上帶著歉意：“對不起。”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道歉，向誰道歉，我那時候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我們要死了。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魔王軍將領卻笑著說道：“想要離開也可以，但是，你們兩個中只有一個可以離開。”
那時候，我感覺到身邊的打工店店長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恐怕他是很想活下來的吧？
接著，魔王軍將領面目猙獰地笑著說道：“你們兩個，誰先把公主上了，我就會放那個人離開，絕不阻攔。”
之後的記憶，就是我被魔族死死地按在了地上，而我原本以為是好人的打工店店長，卻背叛了人類的道德、倫理、常識、良知……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流著淚走向了公主。
而那一天，作為一個人類的我——
死掉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