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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痴與狂,共天下

西方邊陲,十萬大山。

這片區域極其遼闊,瀰漫著原始蠻荒的氣息。樹木高大繁茂,荊棘叢生,所有生物都在瘋狂競爭生長。

山林深處的地勢陡峻,毒沼密佈,潛藏著無盡兇險。更有甚者,眾多不知名的兇獸棲居在此,猙獰可怖,不計其數。

稱霸整座山林的,卻是一群人類。跟那些兇禽猛獸相比,他們身軀太過渺小,似乎不堪一擊。

但是,每當遇到嚴峻挑戰時,他們都眼放精光,不僅毫不畏懼,反而爆發出一股狂熱的野性氣息,迫不及待想要戰鬥一場。

他們身材魁梧,清一色穿著黑袍,額頭繫著一根玄色髮帶,收攏住披肩長髮。他們的武器,都是一柄沉重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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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在這片區域,即便放眼整座大陸,他們也被看作整體戰力最強的劍修群體,沒有之一。

他們所在的宗門,叫做秋暝劍淵。

他們最強大之處,不在於體魄和修為,而是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狂放不羈的戰意。

千百年來,他們跟禽獸搏鬥,跟殘酷環境抗爭,跟這方天地裡的一切戰鬥。甚至在他們內部,也保持著可怕的流血廝殺。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們推崇戰鬥,不懂得所謂的畏懼和臣服。哪怕是高高在上的諸家聖人來此,也只有嶄露強大鬥意後,才能獲得尊重認可。

他們之中最強的那人,在風雲榜上名列第十一,因其性情狂傲,連劍聖都不放在眼裡,被世人稱為“劍狂”。

劍狂裴寂,劍痴顧劍棠,這兩人的實力,超出劍道群雄一大截。

故而,在兩朝劍修中間,盛傳著這樣一句話——痴與狂,共天下。

莽莽群山中央,有座山峰直插雲霄,氣勢凌人,便是著名的秋暝山。尊為劍淵最強,裴寂並不住在山巔,而是隱居在山後深淵裡。

出於那個天下皆知的緣故,已經有整整十年,他未曾踏出劍淵半步。

但是今日,他出關了。

跟門下劍修裝扮相同,他烏髮垂肩,披著一件普通黑袍,離開劍淵後,平步走向秋暝山前。

由於在幽暗深淵裡潛藏太久,他的皮膚不曾被光線曬過,在黑袍襯托下,白皙得極妖異,如陰鬼行走世間。

一路上,他眯著眼眸,一邊適應外界強光,一邊掃視群山深林,黑白眼瞳間神采流轉。

若有人看見這一幕,必然會眼眸刺痛,淚水直流,生出跟烈日對視的錯覺來。

情緒隨意流露,劍氣便油然而生,裴寂對劍道的領悟,跟顧劍棠一樣,人如其劍,渾然合一。

更何況,還是一柄藏了十年的劍。他這一身劍氣,已然臻至此生巔峰。

今非往昔,劍聖墜落塵埃,裴寂似乎能取而代之,成為天下劍首。當然,以朝廷現在的態度,想再獲劍聖封號,已經不可能。

負手來到山前,他站在一座威風凜凜的石碑前,凝望著上面浩如煙海的名字,有些出神。

跟這石碑相比,他的六尺之軀不算高大。他需要仰起頭,甚至微微踮腳,才能看清凌駕於眾多人名之上的那寥寥幾行。

當然,他並未真的踮腳去看。那些名字,他都不屑一顧。

真正值得他重視的那個名字,更不需要看,因為早就銘刻在心底。

之所以站在這裡,他只想成全一種故地重遊的情結。斯人舊事,依然歷歷在目,這讓他唏噓不已。

這座石碑,不是凡物,它是活的。

石碑上所有名字,隨時都可以變換位置,重新排序。至於排序的依據,就在不遠處的秋暝山坡上。

在那裡,有一道道巨大石階,整齊鋪就,直通巍峨山頂,一望無際,彷如登天之梯。

每一道石階,都恰有一丈之高,由一種玄青色岩石修葺成,在日光照耀下,略顯深邃的石階內部閃爍點點白光,很是好看。

這些石階,跟那石碑的材質相同,更不是凡物,甚至被稱作神物。

它有一項神妙之處,能夠封閉附近的空氣流動,使整片空間永遠處於靜止之中。當然,靜止的肯定不包括時間。

聽起來,青石的妙處似乎沒啥用途,像是雞肋。

但秋暝山的先祖何其聰慧,靈機一動,利用它們砌成一條山道,又佈下玄妙陣法,用以磨鍊後輩,奮發攀登。

這條山道因陣法得名,叫做無極神道。

登神道的規矩很簡單。

每踏上一道石階,劍修都要留下一道劍意。由於石階上的空氣絕對靜止,從體內刺出的劍意也會跟著靜止,完好無缺地保留下來。

只有你綻放的劍意,超過這層石階預設的劍意強度,你才能踏上更高的一道石階,繼續攀登。

越往上,石階預設的強度就會越大。如果失敗,你只能乖乖退下。

與此同時,跟神道呼應的石碑會自動排名,不斷更新你的攀登階數。

無極神道會忽略你的修為,只檢驗劍意本身的強度,也就是劍道造詣。因此,這條神道很公平,對不同境界的人都一視同仁。

八百階神道,只有天賦更強的劍修,才能登高望遠,俯瞰下方群雄。

神道砌成至今,覆蓋十國春秋,歷經無數強者挑戰,最下方那些容易透過的石階上,少說也得留存了數萬道劍意。

所以後來,劍淵不得不提高要求,只在石碑上顯示最前一百階的名次。這樣一來,只有歷代最頂尖的劍修,才會榜上有名,名垂後世。

想要登上神道最巔峰,何其艱難。

七百多年來,湧現出的妖孽天才不計其數,然而最終實現登頂的,只有寥寥十餘人。

最常見的情況是,往往在連續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內,都無人能登頂神道,一戰成神。

所以,基本可以確定,留在榜首的寥寥名字,都是各自時代裡的劍道最強者,風流一世,震鑠古今。

很幸運的是,最近二十年裡,曾有一人成功登頂,屹立於劍道之巔。

但這也就成了劍淵的不幸。

明明是自家的神道,他們卻沒有本事登頂,反而讓時年二十歲的顧劍棠搶走風頭,這叫他們情何以堪?

這代劍淵門徒裡,天才眾多,尤為爭強好鬥,不只把它當成不幸那麼簡單,更當成是奇恥大辱,在雲遙宗面前抬不起頭來。

更尷尬的是,十年之前,顧劍棠登神道時,還有一名劍淵天才攜手同行。最終,劍聖登頂,那人黯然退離,在心底留下一道難以逾越的坎兒。

從那以後,失敗那人便藏在深淵裡,潛心修劍,再也沒有走出來。

直到今天。

他終於走了出來。

他要跨過這漫漫神道。

他要跨過顧劍棠,跨過那道心坎。

他要跨過這個日漸式微的劍道時代!

“十年了……”

裴寂眺望著那茫茫盡頭,眼神飄忽,面容上浮現出的情緒,既非勝券在握的自信,也不是前途未卜的憂慮,而是一抹淡淡的憂傷。

“你已不在巔峰,我就算登上巔峰,又有何意義?我想從你手裡,名正言順地搶走一個時代啊!”

狂傲如裴寂,十年居寒潭,最終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打敗顧劍棠,成為天下第一劍豪,至於登神道,只不過是他實現目標的第一步。

現在,那個終極對手沒了,就算登頂,也只是持平,不能雪洗恥辱,這份挑戰還有何意義?

裴寂嘆息一聲,劍意綻放,在疾風中吟嘯悲鳴,彷彿是在哀悼故人,又像是傾訴寂寥。

他低聲喃語著,“不能勝你,豈非遺憾?”

便在這時,一道吟唱聲悠悠飄來,在裴寂耳畔迴盪。

“秋暝山上行人稀,

常有劍客競高低。

無極神道今猶在,

不見當年狂與痴!”

吟唱聲落下,身後那人又長嘆一聲,“可惜,可惜……”

裴寂聞言,眉頭微凝,轉過身來,望向路旁那個賣糖水的小販。而那小販,也正笑眯眯地看著他,只是雙眸紅腫,淚如雨下。

敢正視劍狂的鋒芒,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很有可能會重創視覺。但這人卻不肯收回視線,面帶笑意,像是一種無形的挑釁。

裴寂負手走來,瞥了一眼挑糖水的擔子,淡淡地道:“從你第一天來劍淵,我便感知到了。其後你每天都在人前誦唱這首詩,就是為了讓我聽見?”

他的嗓音沙啞,說話如鬼哭一樣,讓人不寒而慄。

小販笑而不語,擦了一把眼淚,舀起一瓢糖水,遞給裴寂。

裴寂沒有去接,問道:“你是誰?”

小販不假思索,坦白道:“別人都叫我徐老六,但其實我真名叫徐鳳年!”

他憨憨一笑,眼圈紅腫,快要滴出血來。

裴寂面無表情,身上劍意陡然再盛,如日中天,銳不可當。

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他當然不在乎一個弱者的名字為何,他想知道的是徐老六的身份。

森白光芒裡,徐老六固執地挺身,堅持不肯低頭閉眼,更沒打算移開視線。

“我本想尋個機會,拼上這條性命,衝進劍淵見你。沒想到,時隔十年,你居然破關了!嘿嘿,我就算是死,也不辱使命了!”

徐老六話裡帶著笑聲,那是一種由衷的喜悅。

裴寂沉默一會兒,收回綻放的劍意,淡淡說道:“寧願瞎眼都不低頭,看來你不會老實招供。臨死之前,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徐老六咳嗽一聲,擦拭著劃破面頰的血跡,平靜地道:“我只是替別人來看一眼,你的劍有沒有鏽掉,順便再捎一句話。”

裴寂嘴角一挑,罕見地笑了起來,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副畫面有些詭異。

劍痴好皺眉殺人,而劍狂的啞然一笑,同樣也是很出名的殺人預兆。

徐老六恍如未見,自顧說道:“那人的原話是,‘這座劍道,顧劍棠扛了十年,你扛不扛得起?’”

裴寂聞言,先是一怔,緊接著,又仰天大笑起來。

“滾回去,讓他給我看仔細了!”

話音落時,他的身形消失,不知去了何處。

徐老六長舒一口惡氣,剛才命懸一線,險些就要被裴寂殺死,還好幸不辱命。

任真讓他轉達這句話,是想玩激將法,拿顧劍棠來刺激裴寂破關,以便執行後續計劃。

只是沒想到,裴寂居然主動出來了。

徐老六轉身,打算撤離這大兇之地,這時恍然發現,前方那座石碑上,一道名字正飛速從下方躥升,朝著榜首位置衝去!

他不由瞳孔驟縮,倒吸一口冷氣,隱隱預感到接下來的結果。

“坊主不出,天下怕是無人,能與之爭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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