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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昭承十二年

不重要了。

生死對錯,孰是孰非,不重要了。

她與他之間,不重要了。

聞言,賀蘭珏僵硬在了原地,隆冬最盛的時候,山谷裡迴旋著的風肆意的撕扯著他的衣襬,猶如一雙無情且冰冷的手在生生撕裂著他的心。

也許,他已經沒了心。

賀蘭珏垂眸,下意識的抬手撫過胸前,心口的位置,那裡空洞如斯,他嗡嗡作響的耳畔,甚至能聽到貫穿他胸膛的風。

涼如斯,痛如斯。

一顆心繫於她身,如今卻被她淡漠至極的一句話給碾碎的徹底,連灰燼都不留。

他瞭解她,正是因為瞭解,才明白何夢錦是在怎樣一種心情下說出的這句話,才明白那人為她付出如斯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聰明如他,也瞬間懂得她對自己心已是一片死灰。

那人的死至此已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永遠不可替代的存在,也是他們之間再難越過的溝鴻。

曾經,他即便再糾結自己的心思不被這看似無心無肺的女子體會,卻也沒有此刻這般,難過且無措。

不懂的心可以讓她慢慢懂,她關閉了的心門他可以用時光來磨去稜角,陪她讓慢慢看到自己,可是,現在她已經硬生生且乾脆利落的將他們之間的所有牽絆斬斷,再沒有絲毫的轉圜。

不重要了。

那般決然。

他第一次體會到,這世上最鋒利的不是寶劍,而是她疏離淡漠的話語,這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她從此視他為陌路。

賀蘭珏就這樣,呆立在原地,沉默著,直到何夢錦的隊伍轉過谷口,再沒了蹤影,沒了聲響,他都一言不發。

這噬骨的風讓他空白如一張白紙的大腦尋回了絲絲縷縷的理智,只覺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孃親死的那一年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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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夢錦一路帶著唐錚回到了靖王府的所在地,桂城。

剛進城門,滿目的素縞讓何夢錦一時間險些再一次哭花了臉。

事實上,這一路風餐露宿,她渾身上下仍舊穿著那一日的血衣,就連傷口都不讓人觸碰,更別說處理。

靖王戰死的訊息已經傳遍了靖地,如今桂城的滿城素縞便是所有百姓對之的哀悼。

斥候早已知會了王府和城門守衛,城內的百姓一聽說王爺的靈柩回來,不過半刻鐘的功夫,就將整個城門口擁堵的死死的,中間只留有僅供車輛行走的路。

不需要侍衛拱衛和維持秩序,所有人都默契且無聲的擠靠在兩側,只目送著唐錚的靈柩一路自城外駛來,表達他們心底最誠摯最敬畏的哀悼。

何夢錦雙手死死的抓著韁繩,直到抵達靖王府,在看到寬大的匾額下,一身素衣的老王妃,唐錚的孃親。

即使纖細單薄的身量在這寒風中彷彿隨時都可能被吹散,但她仍固執的站在向風處,迎著兒子靈柩歸來的方向。

素衣如雪,她的面色卻比這一身的衣衫更為蒼白。

那朧月寒煙的眉彎裡是濃的化不開的悲慼。

何夢錦滑下馬,在石階之下,對著老王妃撲通一聲,雙膝脆生生的跪了下來,想說的話也已經再也講不出一個字,她只希望老王妃可以打她罵她哪怕殺了她,也好過現在這般心痛如斯,愧疚如斯。

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所有的措辭都是多餘。

老王妃的目光掠過她,看向了後面由靖軍護衛著的靈柩,久久沒有言語。

十年前,她在這裡接回自己夫君的屍骨,十年後的今天,她又要迎回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靈柩。

老王妃的身子有些顫抖,她提步,自匾額下走出,從臺階上一步步行下,在走到何夢錦身前的時候,她有些虛浮的腳步頓了頓。

不過才四十餘歲,整個人看起來卻如同一朵萎敗的崆峒花,凋零在瑟瑟的寒風冷雨中。

只聽她道:“是我跟他說,有了心愛的女孩子就要去爭取。”

她說的很慢,很慢,一個音節一個音節,自唇齒間似帶了莫大的力氣與勇氣才將之吐出。

老靖王一生裡風流多情,視女子為玩物,後院裡數百名夫人、陪侍、美姬卻沒能有一個人能走到他心上,所以在兒子對她說有了喜歡的人而且也只喜歡那一人的時候,她是那般的欣喜與安慰。

欣喜那般如同神祗的兒子終於懂得了喜歡,早已到了冊立王妃的年齡,這世上千般女子卻沒能入了他的眼,急的她這些年橫生了多少白髮。

欣喜他終究同他父王不一樣,他能如此一心一意的對著一個人好。

這樣子的欣喜甚至讓她有幾分嫉妒,嫉妒那個兒子時常掛在口中,自己卻並未曾謀面的女子,他喚她阿錦。

是她叫他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放手去追,是她的支援最終害死了他。

老王妃的目光有些迷離,她只說完這一句,便再不發一言,一步一步朝著靈柩走去。

雖然身量單薄,但她的步子卻很穩重,仿似每走一步就用盡了她此生全部力氣。

何夢錦就這樣跪在地上,膝蓋上的疼痛身體的疼痛抵不過心頭萬分之一的痛楚。

她只盼痛些,痛些,再痛些。

*************

竭陽。

賀蘭瑞聽到訊息一路馬不停蹄的趕到了竭陽,在他推開書房門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景物讓他有些詫異。

天色漸晚,書房裡只點著散發著淡淡幽蘭的香,以及一盞有些昏暗的燭火。

因為賀蘭瑞這一突然的推門而入,屋外凌冽的風瞬間朝著屋子灌了進來,那本就如豆的燭火哪裡經得起寒風這般肆意的欺凌,當即沒了聲息。

屋子裡瞬間暗了下來。

賀蘭瑞在燭光黯淡下來的一瞬看到,賀蘭珏獨坐於高大的書架之下,一燈如豆,將他的影子拉的老長,那樣子的賀蘭珏,說不出的寂寥與落寞。

燭光熄滅,賀蘭珏卻也沒讓屬下再度點燃,隔著門外照進來的昏暗模糊的光影裡,他看著門口的人,語氣平靜且清冷道:“不知王爺有何賜教?”

“賜教?本王哪裡敢跟你賜教?!”賀蘭瑞幾乎要氣的跳腳,“暗軍十個副將怎麼你說撤就撤?這一代裡最優秀出眾的年輕人,鄭奇,你怎麼說殺就殺了?你有問過我這個王爺嗎?有問過我這個做父親的嗎?”

自籠月谷回來,賀蘭珏彷彿像變了一個人似得,雖然這些年他一直都視自己保持著漠然的距離,雖然一直都沒有放下他娘親身死的心結,但從沒有這樣讓他覺得疏遠。

一回到竭陽,他就徹查那****揮軍直向平城的命令為何沒有執行的原因,當得知是自己壓下了他的密信讓暗軍原地待令又派鄭奇去追殺何夢錦之後,一怒之下撤了十個最高指揮官,甚至連鄭奇,他最器重也是一手提拔上來的青年將軍,也因為其帶兵前往意欲追殺那女子而被他下令以違抗軍令斬首示眾。

果真是紅顏禍水麼?

說到最後面,賀蘭瑞的情緒已經由最初的憤怒轉為了慢慢的無奈與傷懷。

賀蘭珏垂眸,即使黑暗裡看不見案几上那張薄弱蟬翼的面具,他的腦海裡依然浮現了那上面興致如斯的脈絡,浮現當時他還帶著那面具,裝扮成蕭冷時候的情形。

“一個連自己真正主人是誰該,聽誰的命令都沒有分清楚的屬下,難道不該撤,不該殺嗎?”

聲音依然是如斯的冰冷,並未帶上半分感情色彩,沒有帶上一縷情緒起伏,就連站在門口的賀蘭瑞也不禁被這句話凍到了打了個寒戰。

只聽賀蘭珏道:“抱歉,王爺,一國不能有二主,既然他們是聽命於王爺的,我自然是不能留。”

賀蘭瑞還未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只聽賀蘭珏已經起身,帶動著身邊的案几發出莎莎的聲響,他道:“王爺年紀大了,難免會犯些錯誤,如今我們要奪取天下,卻是容不得有半分差池,李泰,送王爺回王府 ,好好保護著。”

言畢,賀蘭瑞只覺自己如同瞬間跌入了冰窟之中,從身冷到了心。

******

大漢昭承十二年臘月,註定會在迢迢的歷史長河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月,昌邑王李洛身死於平城之外,他所留下的數十萬昌邑大軍,尚未等到皇家的接管,便由廣平三公子賀蘭齊率領的廣平軍覆滅,自此,昌邑的旗幟在大漢的歷史上被徹底抹去。

這一月,被稱之為一代傳奇戰神的靖王身死,一顆明星就此隕落,靖地百姓自發服喪三月,整個靖地陷入了比冬日更加寒冷與絕望之中。

這一月,廣平王賀蘭瑞退位讓賢,卻並沒有按大漢律法將王位傳給被朝廷敕封的世子,而是直接將廣平王位交給了賀蘭王府二公子賀蘭珏,自此成為大漢權勢最盛的藩王。而這位因傷不能行走的無雙公子也奇蹟般的治好了腿傷,被民間百姓私下裡稱之為天命所歸之人。

這一月,北齊建寧公主身染寒疾,本該在月底新年時候同賀蘭王府二公子即如今的在位的廣平王賀蘭珏舉行的婚期也被迫推遲。

鮮少有人知道內情,人們所關注的,從來都是皇權的歸屬,天下的歸附,若干年以後,只有喜歡盤根問底的史學家再來考究這段歷史的時候,才會企圖從厚重的史冊裡,從泛黃的字裡行間中找出些許蛛絲馬跡。

這一月開始,大漢的版圖再次變更,風雲際會的亂世格局已漸漸明朗。

這一月月末,下了雪,從南至北,整個大漢,都被這紛紛揚揚落下的銀色包裹,那些剛剛流過的鮮血,那些剛剛逝去的生命,連同情,愛,都被這場大雪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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