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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二五 意外

黑燈瞎火的墓地裡,幾個太監正在褻瀆屍體。他們是奉了世子朱由校的命令來的,目的就是要檢查屍體。

黃齊一到上虞,就是從其爪牙涉嫌姦殺陳生員妻女開始,極大限度地激起眾怒,然後順理成章地民變,被圍攻……將來還要被彈劾。不僅黃齊一個人被彈劾,整個浙江的稅使都要受到滿朝、甚至全國輿論的譴責。

朱由校懷疑這是一個設計好的局,所以他想從事情的最開始弄明白,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局。

而躲在枯草裡的張問,也猜到了朱由校的人會從陳生員妻女的死因入手,只是張問不敢斷定是誰看破的玄機,總之他們那幫子人裡會有人能看破。張問來這裡看他們挖墳,就是在證實自己的猜測,想儘量瞭解朱由校來上虞的原因,是不是皇上派下來瞭解江南局勢的。皇帝一直就對東林的言官十分不爽,肯定想掌握儘量多的資訊,參悟這個大帝國的玄機。

只聽得魏忠賢的聲音道:“不好,來人了,快鏟幾鏟子土,趕緊走人!”

張問想起這墓地周圍是稻田,裡邊有水,只有幾條田埂小路通行,這四面的人圍過來,往哪裡跑?從稻田裡走,腿腳陷在軟泥裡走路,不被抓個正著才怪。

那群打著火把來捉人的,不是沈家指使的,還有誰?只有沈家能從張盈口裡知道世子和宮裡的人來上虞了,也只有沈家有可能猜透這中間的玄機,想到上城廂陳生員家的墳地!

張問背心裡頓時冰溼一片,千算萬算,怎麼把沈家給漏了?這回可好,被人堵個現成,和太監們一起被捉住!

墳地裡的陰冷之氣,讓張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沈家會不會懷疑自己和太監們勾結了?這個當然是最有可能的,就算長了一萬張嘴,事實就擺在這裡,你一個知縣沒事跑到墳地裡來做什麼?就算解釋說來打探太監們的,得要人家信不是。就算沈家覺得有這種可能,可張問能悟透此中玄機,也證明張問是極度危險的人物,聯絡以前裝傻,其城府定然讓沈家不寒而慄,如果讓李氏知道了,張問還有活路麼?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空著手和既得利益者一大幫人作對,能有什麼好下場。就連皇帝代表著天命,不也是幾十年都束手無策?任何政策,只要和利益既得者的立場不符,靠誰去施行?

絕望籠罩在張問的心頭,想想自己寒窗苦讀,隱忍那麼久,做了那麼多事,費了那麼多心機,今朝毀於一旦!他的心底冰冷。

曹安低聲道:“少爺,是什麼人?”

張問一怔,眼睛裡閃出冷光,他不能這麼坐以待斃,就算沒有希望,也要孤注一擲負隅頑抗。張問見魏忠賢等太監向東走,便帶著曹安向西沿著路走。

火光越來越亮,圍過來的人越來越近了。張問心亂如麻,只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算一步,到這個時候,除非長了翅膀,還能有什麼法子。很快打火把的人就發現了張問和曹安,一個人大喊道:“站住!幹什麼的?”

張問道:“趕路,城門關了,正想尋地方借宿。”

“先抓起來再說!”他們也不管你什麼理由,更不會腦殘到憑幾句藉口就把圍著的人放了。

“你們幹什麼的?”張問喊著,但沒人理他,一群人拿繩子將他和曹安綁了個結實,然後押去村莊,其他人繼續合圍,力求一網抓盡。

張問和曹安被人關進陳家莊的一間屋子,門口有人看守。張問在裡邊尋思著,要是一會魏忠賢等人被送進來,兩廂一看,認出自己,又多了一方人防範惦記自己了,就是宮裡的人。

張問覺得這次真是栽了個徹底,就一個小小疏漏,敗得是一塌糊塗。情況危在旦夕,前無去路,死路就在眼前,就差捅破一張窗紙。

他左思右想,抓自己的人就是沈家指使的,裡面肯定有沈家的人,要蒙過沈氏一關,是絕無可能的,但是不讓魏忠賢知道,這會兒還有辦法。

張問想罷對門口的人說道:“門外的兄臺,您能不能幫忙叫你們管事的來一趟?”

看守的人不耐煩道:“等著,急什麼?”

張問記得身上有錠銀子,便說道:“我又跑不了,就是想找人問問事兒,我身上有錠十兩的銀子,你們要是幫個小忙,就權作給兄臺的茶錢。”

“咱也是上虞縣的人,山不轉水轉,鄉裡鄉親的,咱又不會跑了,兄臺能否幫個小忙?”

那兩個人對望一眼,張問說的沒錯,都是同鄉人,何必做得絕了,一個人便說道:“等著。三哥,你先看著他。”

過了一會,門外就有人說話了,是那兩個看門的在招呼寒暄,大概是管事的人來了。

那管事的並不進屋,只隔著門揚聲道:“得罪了,這是個誤會。”又對看門的說道:“把門開啟鬆綁,將裡邊的人放了。”

不一會,看門的兩個人就開了門,進來給張問和曹安鬆綁,一邊熱乎地說道:“您二位別往心裡去,咱們也是為別人辦差,哥倆給二位陪個不是。”

張問向門外看去,那管事的人已經走了,門外鬧嚷嚷的,盡是些村民。沈家的人既然知道了張問在這裡,也用不著再關著張問,倒也做得爽快,直接就放了。不過這件事沈雲山或者沈碧瑤肯定很快就會知道。

張問回到縣衙,感覺末日已近,逃無可逃,得先安排身後事。這時候張問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麼心裡一點也不害怕。也許那顆心早都麻木了,有的,只有不甘心。他進屋就把床搬開,去取藏著的銀票。吳氏此時正好到了門口,張問就把銀票交給了她。“這些錢,你收著,以後的日子,你可能得指望這些銀子了。”

吳氏看著手裡的銀票,慌了:“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我做了什麼?如果你聽見外人說什麼,那都不是真的。”

“和那些都沒關係!”張問這一吼把心裡憋的很多事都吐了出來,“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論我是生是死,我都會讓你過得好好的。”

吳氏眼裡泛起了淚光。

“話雖這麼說,可我要是死了,就什麼都照顧不來了,這些錢你先收著,別等我什麼都顧不上了,你就慌了。”

“你有這心就夠了。我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不管你攤上了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這個家。”

不知道為什麼,吳氏這麼幾句話聽起來竟然比他心中構想過的自己在權鬥中的無數種蒙冤犧牲都顯得悲情、壯烈。張問已經記不清生母臨終時的模樣,但他記得吳氏遠遠站著,看見他偷偷掉淚,默默遞來繡帕,然後一眼不吭地陪著他的樣子。“我不是說我今天就會死。把錢收著,我不在你才是當家的,別慌。”張問嘟囔著,“上城廂的村民,很快就會把人送衙裡,我得去把事處理了。”說完便去換了官袍。

張問走到簽押房,也不升大堂,只待村民把太監送來,打了村民。魏忠賢等人早已被打得半死不活,皂隸也不認識,直接投進大牢。

典史龔文報來收押名單,張問直接說道:“找郎中給這幾個人看傷,然後放了。”

龔文不解,提醒道:“堂尊,鄉民們說,那幾個人是挖墳的重罪,堂尊是不是要審……”

張問端起茶杯不飲,也不說話。龔文急忙躬身道:“是,堂尊既用印,下官立刻放人。”

張問心中沒有對錯,也沒有好壞,已經到這種時候,他不爽那幫商賈,就偏要反著幹。商賈們不是又想借這件事,多個太監的話柄麼,我偏不買賬,放了,有什麼證據說是太監幹的?要查我失職,猴年馬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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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太監悄悄回到客棧,一個個狼狽不堪。魏忠賢一肚子怒火,要是依著他的性子,恨不得把那狗屁村子一把火燒了,將村裡的人全部活埋。但當他們走到朱由校住的房間門口時,魏忠賢已經將報仇的念頭忘得一乾二淨,他現在更多的是害怕。

門口一個信步巡視的人見著他們幾個鼻青臉腫的樣子,冷冷說道:“主人已經等了很久了,還不進去?”

魏忠賢等人躬身入門,剛一進去,就聽見暖閣裡咳嗽了一聲,嚇得太監們腿一軟,撲通就伏倒在地上。

“啪啪……”魏忠賢使勁扇著自己的臉,“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而王和貴則一個勁咚咚磕頭,直磕得頭破血流。血從額頭上流到他的眼角,王和貴只能眯著眼睛,眼皮直顫。雙手手心按在地上,連血也不敢擦。

雖然朱由校極可能根本就沒看外面。

裡面一個聲音道:“起來吧,這事錯不在你們,在我失算了。”

魏忠賢急忙道:“是奴婢們該死,要早些去,就能脫身了,唉,都怪奴婢膽兒小……那墳地裡,荒郊野林的,就是大白天的,也沒人去呀……”

朱由校咳嗽了兩聲,問道:“上虞知縣名叫張問?”

“是、是,回世子殿下,張問是丙辰年的進士。”

“你們能這麼出來,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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