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性不好，易相忘。
或許是因為帕特裡城來來往往的面孔太多，或許是因為這些人很快就會死去，羅亞已經習慣了遺忘，習慣了接受新面龐。
但是，他記得老漢斯。記得這個摳門的糟老頭為什麼放棄了獵人身份，他為什麼會瘸了一條腿，他又和自己說過什麼。
“小鬼，這裡是帕特裡，是威亞平原，是地獄。在這個地方沒有人性和慈悲，每個人都是魔鬼。可我不想做鬼了，想做人，所以就該有底線。”
“不殺女人，不碰孩子。你要是願意就和我來，就當我沒白廢這條腿。”
“少造點孽，多做點善，我不信什麼狗屁神魔，我只信因果。”
羅亞用力握緊了拳頭，繃帶下漸漸滲出未能癒合的血漿，壓低的沙啞嗓音迴響在了淒冷的夜風之中：
“上天堂吧老家夥，希望地獄不會再相見，因為你做的菜真的很難吃。”
羅亞閉上了眼睛，被切斷了毒腺的碩大蠍子被其用力拋向了營地中心，噗通一聲重重落地，隨後便是一連串尖銳刺耳歇斯底里的昆蟲慘叫，受傷的毒龍蠍正在呼喚同類，而體型長達一米的它正是族群之王！
剎那間，平靜的夜被噪聲打破。
篝火被打翻，大大小小的毒蠍從沙漠中出現，糾結集合在了一起向黑甲騎士的營地發起攻擊。它們不是魔獸，僅為難纏的毒蟲，可當數量達到一定程度時也就成了棘手的麻煩。
很快的，一雙隱沒在夜幕中的瞳孔倒映出了眾多慌亂的身影，他鬼魅般靠近，手中的斷刀輕輕撫過馬匹，割斷了繩索，刺傷了背脊，讓這些吃痛的馬兒遠遠跑了出去，一騎絕塵。
“馬！快快快，攔住它們！”蘭科特的聲音響了起來，隨後是重重疊疊的甲靴邁動聲，他們騎上了沒有被隔斷繩索的最後兩匹馬追了出去，餘下的人則全力對付從四面八方靠近的毒蠍。
四散的馬兒跑得飛快，黑甲騎士即便使勁吹著口哨想要追上也絕非一時半會的功夫，兩名騎士使勁抽打著坐騎，竭盡全力，直至遠去數公裡距離方才以哨聲制住了受驚馬群。
“呼，真倒黴。”一名黑甲騎士罵罵咧咧翻身下馬，渾身輕顫著跑向了不遠處，“等我撒個尿先。”
“快點快點，麻煩死了。”另一名黑甲騎士不耐煩催促，同時靠近了平靜下來的馬群，試圖檢視到底發生了什麼原因。
而這的時他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馬匹腹下悄然延伸出了一抹細長黑影，正緩慢無聲的靠近了背後。
“嗯？”黑甲騎士看到了馬兒的韁繩，臉色驟變，這上面斷裂的缺口分明就是被人用刃整齊隔斷的！
“喂...”
騎士轉身想開口，可最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柄生鏽的斷刀，它突然就捅進了自己的脖子堵住了接下來的話語，碧色的眸光兀自從夜色中亮起，陰冷滲人。
同一時刻，另一名聽到了動靜的騎士側過了腦袋，緊接著目眥盡裂，他看到自己的同伴跪在地上讓人按住了腦袋，脖子上插著一柄刀刃，汩汩流血。
“住...住手！”騎士怒吼，提劍向前衝去。
羅亞嗤笑，盯著對方奔來的身形，一點一點割斷了手中之人的脖頸。
“啊啊啊啊啊！”
當劍與咆哮迎面衝來的時候，羅亞剛好退後，無頭屍體噗通倒地，只有一顆佈滿猙獰面容的頭顱在他手中搖晃。
“你這畜生...把它給我，給我！”那名騎士眼睜睜看著同伴讓人割斷了脖子，提著劍指向羅亞，太陽穴處青筋鼓起，卻沒有立馬發起進攻。
“給你？是指這個麼。”羅亞的聲音很輕，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沙啞和低沉，他晃著右手心中的頭顱，纏滿了繃帶的臉上出現了起伏波動，像是在輕笑：“騎士禮。以劍為碑，以屍為冢。身為同僚，你當然想取回他的頭顱。這點小故事，我還是知道的。”
羅亞說著，鬆開了手掌，讓死不瞑目的腦袋落在了地上。在這麼一瞬間，騎士突然覺得有些感激，可就在他準備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另一只腳掌卻重重落下，將那腦袋整個踩進了鬆軟的沙地裡。
“老漢斯的頭沒了，你們肯定不會留著，所以也別想死得太平。”
“我殺了你！”黑甲騎士大怒，劍鋒凝出一抹光，雖然比不上蘭科特二級鬥氣的強大依然不容小覷。
羅亞也往前衝刺，手中斷刃劃出了一道鋒利的光，他不閃不避，奔行速度卻是越來越快！
黑甲騎士錯愕了一瞬，旋即整個手臂都出現了淡淡的光，這些光從他甲冑的胳膊開始聚攏，延伸至手掌，繼而向著劍尖一點靠近，在呼吸間便有了肉眼可察的能量團。
羅亞眯起了眼睛，深知這一小團光有著怎樣不可言喻的神奇，他開始調整自身保持勻速，斷刀垂落手心微微揚起。
緊接著，在兩人即將交鋒的一個瞬間，羅亞突然身體驟然後仰，幾乎和腰肢保持平行，他如燕雀飛過水面，斷刀斜斜劃過的騎士的長劍，金屬互相摩擦迸發出刺眼的火星。
黑甲騎士大驚，連忙向後收回劍柄，堪堪避開了那差一點就削斷自己手指的刀鋒，旋即抬起左腿試圖踢開羅亞。
然而羅亞在作出這些動作的時候同樣死死盯著對方，冷靜淡定到了極致，從容得一掌拍在地上令身體稍稍抬起，反而比黑甲騎士更快打出了一拳，擊中了他的下頜。
電光石火的交鋒，兩人一觸即分沒有戀戰。
黑甲騎士憤怒，不僅因為同伴的死去還有自身的屈辱。而羅亞卻很平靜，平靜到根本不像是為了復仇而來。
他很專注，專注這場戰鬥，無論是呼吸還是肌肉乃至思維都保持了高度集中，這不是因為刻意而是他本就如此，是一種本能，對於生死交鋒的習以為常以及...享受。
習慣了夜下獨行的孤狼，即便替瘸了條腿的老獵人當了幾年看門狗，它依然是對血肉最為狂熱的野獸。顫抖的肩頭，微彎的手指，無意識摩擦的嘴角，他依然嗜血，依然是五年前威亞平原上讓人恐懼的惡鬼。
大風呼嘯吹起，羅亞率先衝了出去，身上的繃帶和黑袍被勁風鼓盪翻飛，融進了夜裡，成了抹黑色的陰影。
鏽刀從下方猛地刺出，角度刁鑽詭異，黑甲騎士用怒吼驅散著內心的不安，他的長劍和斷刀碰撞響起刺耳的聲音。
刀劍相撞，羅亞竟是直接鬆開了刀刃，左右雙腳迅速邁開一步閃到了黑甲騎士身後，手腕撫過他的脖子，看似溫柔的順著甲冑無法遮掩的縫隙中攤入，然後猛然用力！
“啊！”
黑甲騎士吃痛大叫，調轉劍鋒朝後刺去。羅亞見狀閃退，還是小看了鬥氣的威力，輕輕的一個觸碰，手臂上就已經傳出了沉重的悶響。
“哼，難纏的小鬼，這次看你怎麼辦！”
失去了武器的羅亞開始緩慢撤退，黑甲騎士見狀則乘勝追擊，憑著鬥氣帶來的力量加持幾個大步便來到了身前，一劍劈下！
黑甲騎士的臉上浮現出笑意，然而下一秒就漸漸凝結，因為被他一劍砍中肩頭單膝跪立的羅亞突然伸手攤入了地表，從中抓出了一柄巨大無比的鏽劍！
嘭！
巨大的聲響從兩人之間響起，自下而上揚起的鏽劍劈碎了黑甲騎士的甲冑，驚人的破壞力直接將他整個人擊飛數米之高重重落地，但在那一瞬間他也同樣爆發出了男人的血性和勇猛，匯聚了全身上下全部力量的拳頭也砸在了羅亞的胸口上！
黑甲騎士劇烈喘氣，顫顫巍巍的從衣服內掏出了一個事物，開啟，燦爛的煙火射向了夜空，燃放出硝煙和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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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去死吧...哈...哈...”黑甲騎士在說出這句話後便閉上了眼睛，他的胸甲已然全部碎裂，就連在其保護下的胸膛肌肉都整個凹陷了下去，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
陰冷的風中沒有傳來羅亞的回應，他的胸骨肋骨在黑甲騎士拼死一拳中幾乎全部碎裂，一路以來強忍的燒傷也一併開裂潰爛，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當訊號煙火在夜空中亮起的時候，遮蔽著面龐的繃帶也隨之滑落，大口大口的血漿從嘴角滴落在沙地上。他握著無力的拳，似乎想起了似曾相識的畫面，慘然的笑了笑。
“要是就這麼死了，你應該會罵我沒出息的吧，老家夥...”他試著起身，踉蹌倒地，掙扎前行，視線卻模糊。
風沙漸大，掩蓋了一路流淌的血漬，或許用不了多久就會掩埋一切，恍如五年前的那個夜晚，烏鴉蓋過了白月。